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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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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第八章 周秉昆“十一”假期没回父母那边去,他要将文化馆的地下室清扫干净,也不愿见到哥哥周秉义。静心一想,他也知道哥哥不是不帮他,确实是没法帮。他生气的是哥哥非但没给他半句劝慰,反而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通。哥哥说他是“准知识分子”,明显对他的大专学历不承认,是文化歧视。邵敬文并无大学学历,白笑川也没有,那又怎么样呢?论起广受尊敬一点,北京大学毕业又是副巡视员的哥哥还比不上他俩呢! 寻求帮助未果,内心极大的不满只需要极小理由,也足以让人耿耿于怀——朋友间如此,兄弟间也如此。 周秉昆在马路边找了一名瓦工帮他砌炉子。对方哥哥曾是兵团知青,再一聊,两人的哥哥居然还认识。 “我哥叫陶平,当年是兵团营直属中学的老师,因为被整,有一段时间日子很不好过。你哥帮他提前返城了,要不他非被整出病来不可!现在,我哥是重点中学副校长了,当年多亏了你哥!”那位瓦工讲起两人哥哥之间的往事,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似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周秉昆想到楠楠后年就升高中了,试探地问:“如果我儿子想考重点高中,到时候求你哥关照一下,你觉得行不?” 对方一边熟练地砌着炉子,一边说:“那要看你儿子学习咋样了,要是一般般,还不如上普通高中好。否则,成绩总落后,孩子的自尊心太受伤害。宁当鸡头,不做凤尾嘛!” 周秉昆骄傲地说:“我儿子学习很不错的!” 他讲的是事实。 “那就绝对不是个问题!差个十分八分的,我哥一句话的事。你现在就要开始替你儿子攒笔钱,到时候如果分数差几分,交笔赞助费也行。你提前找我,我带你去见我哥!”对方承诺得很爽快。 周秉昆一高兴,也把他哥哥、姐姐和姐夫一一“兜售”了,承诺对方如果需要帮忙,自己也会当仁不让。 人情关系乃人类社会通则,正如马克思所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此种通则,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有些人靠此通则玩转官场、商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老百姓却是要靠人情保障生存权利。这看起来很俗,却也就是俗而已。在有限的范围内,生不出多大的丑恶。 丑恶的人情关系主要不在民间,不在民间的人情关系也没多少人情可言。 两个炉眼的大炉子砌得挺美观,用的是地下室现成的砖和水泥。秉昆与邵敬文事先说好了,合多少钱算在租金里。 周秉昆给对方雇工费时,对方不肯收。人家说:“当年你哥对我哥的帮助,算不上大恩大德,起码也可以说是一帮到底了,就当是我替我哥谢了一次吧!” 周秉昆过意不去,谎说自己是可以报一笔搬家费的。 “白条也可以?” “可以。” “我连续几天没活了,那多给点儿吧!” 结果,周秉昆反而多给了一半钱,给得还挺高兴。 送走对方,周秉昆独自在地下室歇息时,想起了师父白笑川说何雯是“社会人”的话,觉得自己身上其实也有不少“社会人”的影子了。他不禁自嘲,也想起了民间一句俗话:“老鸦落在猪身上,只见别人黑,不见自己黑。” 他本想用白纸把地下室的四墙裱糊一下,但买那么多白纸又要花钱,裱糊起来颇费事,也不安全,便只将黑不溜秋的水泥墙扫了扫。 他没请朋友们帮着搬家。在那么好的房子里住过,居然一次也没请任何一位老友到家里做客。从好房子往地下室搬,话可怎么说啊? 怎么说都太难堪了!周秉昆还是在马路边雇了几个人帮着搬家。那些站马路牙子的人中有不少是自己的同龄人。一想到自己“走穴”一次最多时能挣一百多元,他便很体恤那些同龄人挣钱的不易。他愿意让他们挣自己一份钱,给钱也慷慨大方,他们都很满意。尽管自己刚刚被坑了一千六百多元钱,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还是比他们强多了。 在光线半明半暗、家具乱七八糟堆放的地下室,楠楠看着他说: “爸,我还是爱你。” 他也又一次抱着楠楠说:“爸也更爱你了。” 郑娟看着此情此景,顿时眼泪汪汪。 她说:“你们父子俩那么亲,我都嫉妒了。”秉昆与楠楠亲不亲对她很重要。 只有聪聪大声嚷嚷:“这个家不如那个家好,我不喜欢!” 一九八七年正月初三,老友们聚在了周秉昆家住的地下室。除了龚宾和吕川,全到齐了。龚宾谈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后又住院了。他爸妈想得简单,以为给他娶个农村媳妇,喜事一冲,他的病就会彻底好了。人家农村姑娘嫁给他是有条件的——除了相当可观的聘礼,还要城市户口。龚宾爸妈孤注一掷,打肿脸充胖子,举债兑现了礼金。龚维则也为侄子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总算把那姑娘的城市户口给落上了。说起来一切顺利,遗憾的是喜事对患过精神病的人不见得好。龚宾黏着新娘欢喜了数日后,忽然产生了奇妙幻想,非说新娘是仙女下凡,一会儿把自己当成董永,一会儿把自己当成牛郎,一会儿找孩子,一会儿找牛。最要命的是,他逼着新娘带他飞上天宫过幸福生活,说人间的生活简直不是人过的——他一年里有半年住在精神病院,住在家里的半年也不许随便出门。新娘子根本做不到,他就指责人家不是真爱他,动辄对人家凶起来。如此闹了多日,新娘子和她父母坚持非离婚不可。人家的理由很充分,人身安全难有保障啊!龚宾父母也怕出意外,只得同意了。当年离婚尚须派出所开证明,龚维则亲自上手。龚宾父母想要回一部分礼金,龚维则劝他们拉倒吧。一向反对公权私用的龚维则,为侄子公权私用了几次,这一次还让哥哥嫂子家落了个人财两空,自己也惹了不少闲话。 老友们有说的有听的,无不唉声叹气。说的人其实也是道听途说,因为后来大家各自都陷于人生的忙碌之中,没人再到家里或医院看过龚宾。 吕川大学毕业后并没分回省里,不知是个人愿望变了还是有什么人关照,他最终留在了北京。有人说他在这个部,有人说他在那个部;有人说他还在给大官当秘书,有人说他早已不当秘书,而是当上领导,自己都快有秘书了。这些也都是道听途说,因为他与任何一个老友都没了来往。大家据此推测他肯定在一门心思地当官,前程似锦。一般来说,人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明智斩断与草根阶层曾经的亲密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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