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人世间 | 上页 下页 |
一七二 |
|
走了一段后,她主动挽住了他。 那四十多分钟的路行人稀少,他必须送她。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周蓉那幢宿舍楼的走廊里,各家各户的锅碗瓢盆交响乐已演奏完毕,安静了。各家各户的缴费电灯也都熄了,只有走廊两端的顶灯还亮着。 周蓉拉开门后,扭头问晓光:“想进来吗?” 他点了一下头。 周蓉关门前,不由自主向走廊两边望了望。 一九八六年,许多人还是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大学教职工住的筒子楼也一样。 周蓉深知此点,她的表现出于本能。 晓光站在玄关那儿,未敢贸然进来。 “往里走啊!” “得经过你的允许。” “你呀……” “太对不起了!” 他内疚得快哭了。 周蓉说:“不提那事,当没发生过。” 晓光说:“我做不到。” “你呀……”周蓉拉着他进了屋。 屋里陈设简陋,只有两把椅子。 晓光说:“你这儿椅子太少了,多来一个人就没地方坐了,得添几把椅子。” 周蓉说:“没腾出时间买,哪天让我弟替我买回来。” 晓光说:“别麻烦他了。他是上班的人,时间有限。我没戏导就是个闲人,包我身上了。” 周蓉不坐,也没请晓光坐。二人就一直那么站着说话。 周蓉问:“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女人?” 晓光说:“你是女神。” 周蓉说:“太老套了,其实我也就是一个渐渐老去的女人,希望你首先将我看作一个可以成为好妻子的女人。” 晓光低头想了想,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她用一根手指轻轻压住了他的双唇。 他一怔,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吻起来。晓光也条件反射地紧紧抱住了她。 长久的深吻让两人都有些头晕目眩,他们就继续拥抱着。 她偎在他胸前问:“在我家,你受伤了吧?” “是的。” “我也受伤了。” “我理解。” “你相信一番美好的做爱可以减轻心理方面的疼痛吗?” “这我不太清楚。” “试试好吗?” 她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细小声音,如同从远处传来的海妖迷人的歌唱。 “好。”蔡晓光陷入了梦境般的恍惚。 她轻轻推开他,不无羞涩地说:“去插门。” 一九八六年,省属重点大学有暗锁的门也不多。当初为苏联教授们准备的专家楼,要让门外的人推不开门,安装的也是叫作“插关”的构件。 蔡晓光插好插关后,周蓉已偏腿坐在吊铺上,脱下了外衣。 周蓉的深红色高领毛衣紧紧包裹着上身,她居高临下朝他微笑。 然而,接下来发生了很遗憾的事——他上小梯子时不慎一脚踩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扭伤了脚踝。不算非常严重,却毕竟上不了吊铺了。这也太不是时候了! 周蓉决定陪他去医院。九点多了,搀着晓光走到公交车站去等车实在不是上策。她猛然间想到学校车队,车队有为教职员工及学生解决燃眉之急服务的值班车。她匆匆赶往车队,值班车辆出动需登记什么人要车、事由、时间等都需在表格上填写清楚,月底从工资扣钱。 两天后,关于破格晋升的副教授周蓉的一条负面新闻在哲学系传开了,接着很快传遍全校。生活作风有问题,在当年可是大事。 形势所迫,周蓉与晓光匆匆办理了结婚手续。 周蓉自有一套应对负面新闻的策略。所谓“流言止于智者”,她买了数斤好糖,一日中午亲自拎到教职工食堂,每张餐桌上都放了一份,附有一张自己设计制作的心形卡片,上面写着几行喜感文字:感谢同志们关心,向大家汇报,为了今后集中精力搞好教学,本人现已领取结婚证;本着节俭原则,不举办婚礼,请大家吃几块喜糖分享我们的快乐。 周蓉以为这么一来,负面新闻一定会灰飞烟灭。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人们欢迎喜糖,但关于她与前夫、后夫的故事又被创作并传播开来——有一些现实依据,更多的还是虚构。乍听起来,似乎属于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作品”,细一咂摸,却有《儒林外史》式的暗讥隐讽。 周蓉无计可施。对于大学校园里的流长蜚短,聚蚊成雷,她这个智慧型的女性智商不够用了。 蔡晓光有点儿愤世嫉俗,他抱怨说:“怎么大学校园里的风气也如此俗不可耐?高等教育工作者的精力用在做学问方面不好吗?为什么偏偏喜欢编造别人私生活呢?” 周蓉见怪不怪,泰然处之:“不少外国人通过引起别人注意来感受存在价值,我们许多同胞习惯于通过关注别人来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文革’期间,这种习惯受到鼓励和怂恿,甚至连孩子们也以为是好习惯。改是需要时间的。再说,我赶上机会评上了副教授,不少同事心里不服气。好事临头应该换位思考,别人的嫉妒很正常。” 也不能说周蓉枉费心机,请同事们吃喜糖还是有效果。从此,蔡晓光可以大摇大摆出入她的宿舍了。在走廊里碰到人点头招呼一下可以,视而不见擦身而过也没有问题。 蔡晓光虽对高校教师有些成见,每次在走廊碰到却都谦卑地微笑点头,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那本不是他的做人风格,也不是周蓉的做人风格。在蔡晓光周围人当中,只有周秉义才是那样。 周蓉已在备考本校哲学系的博士了。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