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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周蓉刚回到A市时,在光字片父母家住过半年多。一个冬天的晚上,蔡晓光找到了周家。两人都不便在她家说话,她就围上长围巾穿上棉大衣,与他一起到外边走走。他俩走后,周志刚问老伴,蔡晓光是干哪行的?他第一次见到蔡晓光,也就是随口一问,没什么目的。这一问把老伴问火了,反问他,你老糊涂了怎么的?连女婿都不认识了吗?女婿多少年没登过咱们家门了,看你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让小两口都不愿在家里待了!

  周志刚说:“你别胡搭乱扯的!女婿我见过,你又没见过,他怎么就成了咱们女婿呢?”

  老伴却一口咬定蔡晓光就是女婿。她的精神虽然出了毛病,对蔡晓光的印象却极其深刻。他一进门,她立刻就认了出来,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十分亲热。

  “我还不如不问你。等会儿他俩回来了,不许你再瞎咧咧!”周志刚训了老伴一句,不再理她的自言自语。

  周蓉和晓光深一脚浅一脚,踏雪绕着她家住的那条小街走,走了一圈又走一圈,边走边聊。晓光怕她滑倒,不管她乐意不乐意,坚持挽着她。

  周蓉问:“我回来不久,你怎么知道的?”

  晓光说:“也不能说是不久吧?都一个多月了。秉昆不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

  周蓉说:“这个秉昆,嘴够快的。”

  晓光反问:“你对他告诉我有意见?”

  周蓉说:“那倒不是,怎么会呢,只不过我现在一切还没稳定下来。原本想等一切稳定下来了以后,我自己告诉你。”

  晓光说:“老朋友之间,一别十多年,忽然又是一个城市的人了,早日相见应是头等大事。”他的话中流露着少许不满。

  周蓉听出来了,笑道:“我认错。”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十多年里,我将这些老朋友一一忘了,忘不了的只有你。其实当年我也不是太懂事,要求你以那么一种方式掩护我,自己以为挺高明的。现在一想,简直像是利用了你,特别内疚。”

  晓光说:“当年你确实是在利用我,我也是心甘情愿地被利用,所以你不必内疚。不过,我有权要求你报答我一次。”

  晓光说,文化部的一位厅级官员从报上了解到《北方的地火》公演后反响很好,亲自来到A市看了一场。他返京后与剧团领导通过一次电话,要求剧组赴京演出几场,赴京费用由文化部补贴,门票收入全归剧团。他还透露,中央几位领导也挺关注,表示在京公演期间会来观看。

  这对剧团和晓光本人都是喜讯。

  “赴京前还要在本市演一场。也许是最后一场,之后将作为保留剧目了。我希望你一定去看看,看后写一篇评论,争取在我们赴京演出前发表出来,以壮行色。”晓光说。

  周蓉问:“你很在乎我看不看、写不写评论吗?”

  晓光回答:“非常在乎。当年若不是受你和秉义、郝冬梅的影响,我后来未必会成为文学青年,也未必会有今天的成功。在我这儿,《北方的地火》也是献给你们的,主要是献给你的。当年没追求过你,就不会认识你哥和郝冬梅啊。冲着我和你们之间当年的友谊,你如果推托,那也是不对的吧?”

  听了他的话,周蓉大为动情。

  她去看了演出,几次流泪。

  她对晓光说起了自己的观后感:“没想到啊,你居然能创作出这么有深度的剧本来。如果它也是献给我们当年的友谊的,那么我把它视为一份厚礼,弯下腰来,双手接了。”

  她很快就进入了写评论的状态。消息不胫而走,几家报刊先后派人找到她,要首发她的稿子。

  周蓉写好后,按照晓光的“既定方针”首先送到了省报。文艺副刊部主任亲自接待,为她沏茶,请她坐等。评论文章再长也长不到哪儿去,三千字左右就是大块文章了。五十几岁的老报人戴上花镜,吸上一支烟,拿起一支红笔,埋头便看。不到半小时看罢,手中的红笔不曾落下过。

  他说:“好文章,比此前其他报刊发表的评论都好,不愧是北大研究生毕业。剧有深度,评论也有深度,关键是分寸把握得好。点到为止,欲说还休,不直白,耐回味。我们争取一周内见报。”

  老报人的称赞虽然不至于让周蓉受宠若惊,却也有那么几分喜不自胜。以一篇大块头的评论文章在省报副刊初试锋芒,毕竟对她今后的事业发展有益,何况还顺风顺水。

  她愉快地离开了报社,绕了个弯去告诉蔡晓光。

  蔡晓光听了也特别高兴,请她在话剧团附近的小饭馆共进午餐。

  久别重逢的老友之间,逐渐敞开心扉,话题越聊越开。

  她问他,怎么会选择了文艺这行?

  他说,除了当年受周家兄妹的影响、后来成了文学青年的内因,客观上也有点儿走投无路,逼上梁山。

  “不错,我父亲是领导,但他不在了,我的人生很难再借他什么光了啊。古今中外,官场上在位不在位,人活着或死了,后人能否借上光,能借上多大光,情况极为不同。我父亲职务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我就很尴尬,若说我不是干部子弟吧,我明明是的。我要是太当回事,以为自己是高干子弟,那就大错特错。省市高干子弟的圈子,我根本挤不进去。他们都是当年封疆大吏的后代,我是外来户的儿子,人家聚一起玩都不愿带我的。真正的高干子女,父亲怎么也得是‘文革’前的少将或副省副部级干部。我一个大校的儿子算老几?人家现在都纷纷争着往政界的方阵里钻,即使站在队尾,二十年后肯定也会有一席之地。我这个大校的儿子挤不进去啊!我进不了组织部门的视野啊!再说我和你周蓉一样,该清高的时候还是要求自己清高一下的,所以也就不屑于往政界方队多瞥一眼。对于我这样的人,进不了政界方队,你替我想想,我还能往哪条路上转移?除了当官,另外的好人生就只有科教文卫体来兜底。当科学家、教授得在大学里苦读多少个春秋寒暑,我就是有那想法,也没机会和造化啊!当医生那也得靠文凭铺路吧?我倒是挺想当体育健将的,但爸妈没给我四肢发达的基因啊!科教文卫体,就剩下了文艺圈我还可以往里钻。真正的高干子弟才不往文艺圈里挤呢,岂不太辱没家门了,太耽误他们的人生了嘛……”蔡晓光一口气说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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