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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他沉默良久,抬起头看着她,像一个诚实的孩子那样说:“我总觉得那十年太亏了,想补偿一下自己。岁月不饶人,不加快补偿就来不及了……仅仅靠创作诗歌,我已经感觉不到人生的充实……”

  她也沉默良久,接着问道:“你不是还有我,还有咱们的女儿玥玥吗?”

  他摇摇头道:“除了你和女儿,我几乎一无所有。”

  “你还有诗歌,还有名气。”

  “那不过都是浮名,当代任何一位诗人都不会流芳百世。”

  “那么,你想要什么,权力?”

  “我对权力不感兴趣。”

  “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我怕。”

  “怕?……怕什么?”

  “我明白,只要我三年没写新诗,人们就会彻底忘记我。或者,还能将我的名字与哪一首诗联系起来,但很可能会以同情的眼光看待我这个过气了的诗人,即使我实际上并没过气。中国古代诗人们和他们的诗词将流芳百世,近代诗人和他们的诗也将被刮目相看。时代只给我们和我们的诗歌留了一道窄窄的缝隙,让我们暂时存在,而后自生自灭。别看现在诗歌还算热闹,但作为诗人,我明白自己的诗风太老派了,新诗正在积蓄力量,我这种诗人很快就会过气了。我江郎才尽了,枯竭了,激情耗光了,我快完蛋了……除了是丈夫和父亲,我再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怕这一天的来临,怕极了……”

  “化成,现在我没心情听你谈诗。”如果不打断他,看样子关于诗他还有不少话。

  周蓉想到了一首歌的歌词:

  这样的人你可以相陪,

  却无法安慰……

  是的,她感到确实无法安慰他。如果一个诗人对诗歌的命运本身产生了莫大悲哀,叫别人如何安慰他呢?而且,他的那些话,她也没怎么认真听。

  “你的话,不能成为你再三再四地让你的妻子蒙羞的理由。”她严肃地转入正题。

  冯化成讷讷地说:“是啊,我承认。”

  周蓉沉吟了半天,说出了内心压抑已久的一句话:“化成,咱俩好和好散,离婚吧。”

  他看着她愣住了。

  “就算我求你了。我已下定决心,决心难改了,今天是来正式告知你的。”

  “……”

  “女儿由我抚养吧,不需要你出抚养费,我有那种能力。你现在这种状况,也不能当好父亲。你可以随时随地见她,我绝不干涉。”

  冯化成流泪了。

  周蓉恳切地说:“咱俩夫妻一场,我从没求过你。今天我求你了,行吗?”

  他说:“那我也只有说行了,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你好自为之吧。”她长出一口气,起身便走。

  “等等。”冯化成急切地喊道。

  她在门口转过了身。

  “你别就这么走了啊,让我最后再抱抱你吧……行吗?”他站了起来,恳求说。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点头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紧紧抱住了她放声大哭,像文学作品中对小女子的描写,“一时间哭得像个泪人儿”。而她,如同小说中对某些硬汉的描写,“将一颗心变得铁石般硬,不许眼泪掉下来”。

  周蓉离开那间十八平方米的平房,走在回北大的路上,心里并没有感觉解脱,而是空空荡荡。她也极想紧紧抱住一个人,一句悲伤的话也不说,就那么一动不动默默地抱一会儿就行。哥哥已经回A市去了,偌大的北京没有一人是她可以拥抱而又不至于惹出是非的。

  这想法是那么的强烈,简直难以抗拒!她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一棵老槐树。

  一些路人见证了这个情形,却只有那棵老槐树听到了她的哭声——很细小,像小学女生种牛痘时的疼痛难忍……

  在从北京开往A市的列车上,周蓉从最新一期文学杂志上看到了冯化成的名字,还有他创作的一首近百行的长诗——《我的“洞府“生涯》:

  对于我这个被称作诗人的男人,
  我想,
  我永远难忘的,
  肯定是我那一段米酒一般的“洞府”生涯……

  在长诗中,他将她比作自己的女王,受宙斯派遣,到人世间来庇护他;还将她比作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创作的阿拉伯王宫生活的《大宫女》,屈女神之尊同时甘愿充当他温柔体贴忠诚的女仆;他上一段把自己比作被女王宠坏了的,乐而不思伊甸园的亚当,下一段又把自己比作“洞府之王”,把她比作自己收留的夏娃。他们当年夫妻生活中的种种忧愁喜乐、生活细节,翔实浓郁地呈现在他那长短句美观的诗行中。

  那首古典浪漫主义风格鲜明的长诗韵律变化灵活,写实与想象结合,叙述与抒情交织。

  周蓉聚精会神地看完了。她明白那首长诗是献给她的,尽管他并没有写明。她也明白,那首诗激情澎湃,真情流淌,诚意饱满。

  她很是感动,却并未热泪盈眶。她处在一种极平静的感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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