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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秉义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大为尴尬,败下阵来。妹妹似乎大获全胜,虽受着惩罚,却显得很开心,向哥哥做鬼脸。

  秉义爱自己的面子,也出于对妹妹的爱心,向妈妈复命时谎报战果,说妹妹已经想明白了。妈妈夸了他几句,才宣布对周蓉的惩罚结束。

  妈妈又到学校去了一次,请老师们放心,感激老师们对女儿的精心培养。

  等到周蓉参加中学考试,结果让老师和妈妈瞠目结舌——各门功课又都是刚刚及格,那样的分数也只能升入共乐区那所普通中学。一名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学生,既没有参加保送,也没考上重点中学,考得一败涂地,成了很不怎么样的一所中学的收容生,这让学校和老师颜面全无,认为是自己学校的奇耻大辱。

  妈妈的愤怒自然更胜上次。她喝问:“成心的是不是?”

  女儿诚实地回答:“是。”

  她便挨了几笤帚疙瘩——那是妈妈第一次打她,也是唯一一次。

  结果,她就真的绝食了。

  事情闹到那般地步,想不让一家之主知道也不可能。当年周志刚只是省内“小三线”的建筑工人,尚未到“大三线”去。正赶上他探家,于是,他亲断此桩家庭要案。在周家,那确实算得上是一桩大案要案了。

  周志刚问明原委,对老师的恼火反而不以为然。依他看来,女儿聪明伶俐,学习又很用功,并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这就好,就是父母的造化。至于她自己想上哪一所中学,为什么不依她呢?当然可以。他也认为,上离家很远的重点中学还不如就近上学。特别是在冬季,天亮得晚,黑得早,一个女孩子天刚亮就得出门去上学,往往天黑了才放学。路上要走四五十分钟,稍走慢点儿就得一个多小时。零下二十七八度三十几度,那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上学吧!乘公共汽车呢,不是每月要花三四元车钱吗?普通中学怎么了?那么多在普通中学上学的孩子,没听说谁家的孩子上了三年中学反而傻了!他觉得女儿并没犯什么大错,错在没向妈妈说清楚。对小学生也不能要求太高,还不懂事呢。

  他很快原谅了女儿,却严肃批评了大儿子秉义,指责他向母亲谎报劝说结果。周家的儿女,那是不可以撒谎骗人的!因为家庭内部之事,骗的是自己的妈。如果以后参加工作了,骗的是同事、领导或群众,除了要承担后果,人格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秉义这个哥哥就是好,他当时对妈说谎,完全是出于对妹妹的爱心。过后没再旧话重提,那是忘了,因为没想到妹妹竟那么铁定主意。他不无委屈,却虚心接受了父亲批评,劝妈妈不要再生气,还将造成不良后果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真诚地表示愿受家法处置。

  妈妈也认为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秉义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她的恼怒无法消除了,坚持要大儿子跪到墙角去反省。

  在女儿面前,周志刚这个一家之主懂得需要维护一下妈妈的权威。自己常年在外,儿女们主要得靠妈妈来教育,不树立一下她的权威那还行?尽管他内心里觉得大可不必,却连一句调和的话也没说,便一直保持沉默,而沉默无异于赞成。

  于是,秉义乖乖跪到墙角去了。

  周蓉反过来替哥哥求情。最令母亲恼火的当然还是她,求情当然遭到了母亲的严词拒绝,周蓉也只好乖乖走到墙角那儿去陪跪了。

  那是周家父母对儿女实施的最严厉的一次家法,也给小儿子周秉昆留下了深刻印象。

  鬼使神差的,秉昆也陪跪了。对周蓉的反叛,当年的他打心眼里佩服。如果一个家庭有三个子女,其中两个都很优秀,经常受到大人们的夸奖,只有一个似乎毫无长处,因而几乎从来听不到表扬之词——并且还是最小的孩子,那么他没法不自卑孤独。作为老疙瘩,父母对他的疼爱肯定会多一些,哥哥姐姐也处处让着他,关照他。但是说到夸奖,父母和哥哥姐姐就都没法满足他——五岁多了还经常穿错鞋;上小学了,还经常把2、3、5、7、9反着写,分不清“倒数第二”是不是值得高兴的好成绩,对这样的孩子,夸奖岂不是太违心了吗?实际情况是,哥哥姐姐在学校获得了什么荣誉回到家里后,父母高兴之余,总将忧虑的目光投到他这个老疙瘩身上。母亲那时就会轻叹一声,而父亲照例宽慰妈妈说:“三个孩子将来能出息两个就不错了,谢天谢地吧。”那时哥哥姐姐就会向他示好,帮他削铅笔或重新包书皮,仿佛他们优秀是很对不起他这个弟弟的事。

  现在好了,经常受到夸奖的小姐姐似乎不再是好女儿好学生,还是她故意要做问题学生,这让秉昆另眼相看,暗暗佩服,甚至有几分快意。

  他也同情哥哥秉义。如果哥哥当时不说谎,不知姐姐将会被罚站多久。母亲不消气,估计姐姐也许连晚饭都吃不上。把哥哥换成自己,当时肯定也会对母亲说谎的。第二天他就会把那事忘了,估计哥哥也是。自己也罢,哥哥也罢,终究是两个孩子,谁能想到周蓉竟会一意孤行呢?所以,他对无怨无悔地陪姐姐受罚的哥哥心疼起来。

  小秉昆陪跪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周志刚则对三个孩子跪一溜儿根本不当回事似的,他把终结权甩手交给了孩子妈妈,出门下棋去了。

  三个儿女一起跪了一个多小时。

  等母亲解除惩罚时,他们的腿都跪麻了。

  当晚,待三个孩子睡着了,夫妻俩聊起枕边话来。

  秉昆妈说:“你好好想一想,你们周家的先人中,出过那种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条道走到黑的人没有?”

  周志刚认真想了想,很负责任地回答说:“肯定没有。”

  秉昆妈就大为奇怪了,“那,咱们女儿的性子,可是随的哪一条根呢?”

  周志刚不爱听了,反问:“你怎么不往你家先人中想一想呢?”

  秉昆妈说:“我想过了,更没有嘛!”隔会儿又说:“将来让咱们不省心的,倒未见得是老疙瘩,很可能是女儿!”

  周志刚告诫说:“你既然领教了她那种性子,以后就不必对她太苛刻。啥叫出息?啥叫没出息?咱们老百姓人家的女儿,将来是好人,走正道,我认为就是出息了。咱们女儿善良,知仁义,对人对事有正义感,只要这三点在她身上不变,其他方面任性一点儿就随她吧。别管教太严,把个原本挺好的孩子管出问题来。”

  好孩子被管教得精神不好了,这样的教训秉昆妈妈也是听到过的,从此对女儿就不再牛不喝水强按头了。

  周蓉自从上了那所离家近又不起眼的中学,挺开心的。她不再争当尖子生,也不写入团申请书,很快就与一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打成了一片,对学习成绩较差的女生也亲近有加。老师们都摇头:“哪儿像小学里连续多年的三好学生呢?”

  然而,老师们还是对她刮目相看了。那些调皮捣蛋的男生渐渐变得守纪律懂规矩,那些学习成绩一向较差的女生也有了进步。

  老师们暗访究竟,那些男女生都说是因为周蓉带给了自己友谊和快乐。心里多了快乐,学习成绩自然就上去了。

  临毕业时,周蓉对母亲说:“妈,上初中时我让你失望了,那时女儿年龄小,不懂事,太任性,对不起了。我可要考一所重点高中,一定给妈一份惊喜。”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的事妈已经懒得操心了,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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