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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父亲接着说:“我如今老了,发不动脾气了,只有任凭别人对我发脾气了。即使我的小儿子对我发脾气,我也没辙了。但是秉昆,你要记住你爸今天晚上对你说的话:朋友之间,谁有困难了互相帮助我是赞成的,大家共同帮助一个有困难的朋友也是我竖大拇指支持的事;可如果几个人都把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将来过上好日子的希望,押宝似的押在一个朋友身上,那不就太没志气了?那样还不把那个朋友的人生给拖累垮了?”

  秉昆又有道理了,他说:“爸,我又不爱听了。第一,你不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在门外听到只言片语就想当然地进行批评,这叫自以为是。第二,我没我朋友们的那些想法,一丁点儿都没有。如果你的批评也是针对我的,对我不公平。第三,我的朋友们并不都是没志气的人,恰恰相反,他们都是各方面很要强的人。要强又怎样?你能说光字片人家过现在这种糟心日子都是因为不要强吗?你能说普通老百姓人家的儿女命里注定不配在好工厂好单位上班吗?可我们这一茬老百姓人家的儿女,如果一点儿关系一点儿后门都没有,能进好单位好工厂的会有几个?”

  “你给我住口!”父亲也光火了,拍一下桌子严厉地说,“你小子还以为不是命里注定吗?当然是命里注定!但人的命是可以改变的!一代改不了,那就只能靠下一代!下一代还不行,靠下下一代!以前是机会有限,轮来轮去,轮到普通老百姓人家可不就少了。如今不同了,考大学就是比较公平的机会!你告诉你那些朋友,只要有几分希望的都要争取考上……”

  “爸,你这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他们都当了爸爸妈妈,有家不像个家,工作累,工资低,现在要他们考大学那是成心给他们出难题!比如我,有那么高的心气考吗?考上了能一路顺利地读完吗?”

  父亲打断道:“那就认了你们这一代的命!咬紧牙关,好歹把下一代供到大学里去!这比把希望依赖在什么吕川叔叔身上靠谱多了!”

  由无话可说到有些话非说不可的周秉昆,此刻又无话可说了。他越听越明白,父亲内心里显然对他颇为失望,却又不便直言,于是才抓住朋友们的一些话旁敲侧击地表示对他的不满。如果不是哥哥和姐姐都考上北京大学,嫂子也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父亲也许对他不会有什么失望。如果吕川这个晚上没出现在自己家里,父亲也许还会对他这个小儿子的转正多少感到点儿欣慰,可哥哥姐姐同时考上了北大,同样是酱油厂工人的吕川即将从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而且一下子成了朋友们的指望,便让父亲对他这个小儿子内心生出欲说还休的失望了。

  秉昆觉得,父亲口口声声所说的“你们”其实是“你”。秉昆头脑里并没有朋友们那些想法。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不是太多。谁不希望自己的一个好朋友将来成为有权力的人物呢?谁不希望好朋友的权力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起到比个人努力强大许多倍的作用呢?史彦中稍微动用一下自己的权力,不就轻而易举地为他周秉昆的学历打包票吗?学历问题如果水到渠成地解决了,有邵敬文与师父白笑川的举荐,他当上编辑部主任就不见得是件难事,他岂不就是科级干部了吗?他认识的有权力的人越多,有权力的人对他的人生帮助越大,他越是对权力心生一种自相矛盾的看法——好比一个单身汉对一脸麻子的仙女的看法——想膜拜吧,他实在不喜欢麻子,想说根本不爱吧,“她”那几乎助人事事顺遂的广大神通却又不能不令他五体投地。

  他替朋友们所做的辩护,其实也是为自己如上的心理进行辩护。

  正如父亲对他这个小儿子既觉得有些话非说不可,不说如鲠在喉,他也是那样的。

  既然有话都不能直说,他懒得继续与父亲理论下去了。

  秉昆一转身往外便走。

  “你给我站住!”

  父亲的高声大喝让他住立在门口。

  “你给我转过身来!”

  “我不转身也听得到!”

  秉昆又犯了倔劲儿。

  父亲大步走到他背后,他听到父亲因恼怒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父亲说:“周秉昆,你和那个郑娟的事,我不怪你,事情变成了那样,也是天意。我们周家的人不能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何况郑娟她是孤儿寡母!你和她的关系那样了,证明你不愧是我儿子。但是,我们周家不能绝了后!玥玥她是个女孩儿,并且不姓周,她只不过是我的外孙女。你哥曾在信中跟我说,你嫂子有病,生孩子对她有生命危险,何况也未必就能给我生出个孙子来。所以,他们决定不要孩子了。你应该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如果是我一个有志气的儿子,就要对你自己的儿子和人家郑娟的儿子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让他们将来都成为大学生。对于咱们老百姓人家,什么叫脱胎换骨?这才叫脱胎换骨!总之,你和郑娟再生个男孩还是女孩那也是天意,但是你们必须为我们周家再生一个孩子!不生不行,万万不行!生了没让孩子上大学也不行,同样万万不行!只让一个上了大学还不行,是哪一个都不行!还是那句话……”

  秉昆听着,觉得浑身血液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流得慢,一会儿流得快。冷和慢是压力造成的,热和快是由于愤怒。

  他猛转身冲父亲嚷起来:“哪句话?!”

  这时,父子俩差不多是面对面了,父亲瞪着他也大声嚷起来:“我们周家,不能打我这一辈起儿女一代有出息了,孙儿女一代又崴泥了,我不许那样!就这话!”

  秉昆强压火气,几乎以一种针锋相对的口吻说:“爸,你也给我听明白了,打小我在各方面就不如我哥我姐,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我认命,你也得认,不认也没法子!但我认命不等于我在混日子。我没混过!我为了活出个人样来努力过了,我能熬到今天这份儿上不容易。你要求我和郑娟为我们周家再生一个孩子,对不起,在我这儿就没那么想过。如果我每月有五十几元工资,可以考虑,但我直到今天还是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再多一个孩子我养不起了。就算我们又为周家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孩子将来能不能都考上大学,那也得看他们的造化。如果他们根本不是那块料,我整天逼着他们头悬梁锥刺股有屁用!如果你对我失望到了极点,那么咱俩干脆脱离父子关系,往后我不回这个家就是了!”

  父亲举起了手,然而举起的手僵在半空中。

  秉昆用后背顶开门,一转身,出去了。

  门关上了,周志刚呆立门前,眼中淌下老泪来。

  这位老父亲心里委屈到了极点!哪有当父亲的不爱老疙瘩的呢?又哪有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不重视传宗接代这等大事的呢?自己的父亲已是单传之子,自己也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也并没要求小儿子非为周家生出个儿子啊!生出个女儿也行啊!难道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到头来连个是周家种的孙儿女都得不着吗?往后,这世上不就没有了他这一门人家了吗?他作为父亲的这种近忧远虑,小儿子是应该理解的啊!明摆着你秉昆已是唯一能为周家传宗接代的人了,你有这个责任啊!自己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为什么竟换来你秉昆当面顶撞呢?希望你更有志气,还不是为你好吗?光字片已经不像人生活的地方,太平胡同更不如光字片,你和郑娟四口人生活在那种地方,你父亲有多心疼你不晓得吗?你们想要跳出太平胡同,除了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还能有什么办法?秉昆,你对老父亲太不公平了!

  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光字片最受人尊敬的一家之主,重体力劳动榨干了身体却志气更高的老父亲周志刚,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哽咽,双手往脸上一捂,缓缓蹲下来。他无声地哭了……

  五月底,夜风已经不冷了,风中有一阵丁香的芬芳,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刮来的。

  休道那关羽像前曾结义,
  打今日,
  各自生路各思谋,
  只将江湖上交情铭记……

  谁家院子里传来悲怆的京胡声和一个老者嗓音苍凉的唱词——也许是一个人自拉自唱,自娱自乐,也许是两个老友一拉一唱,同享其乐,谁知道呢。

  六月一到,A市就将迎来它最好的季节了。在树绿花红、蜂悦蝶喜的日子里,连流浪的猫狗和讨饭的都会感觉好点儿,生活在底层的人们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那阵丁香的芬芳并没让秉昆呼吸舒畅,那老者的唱词却让他听得心里难受,真想蹲在路边哭一通。

  他眼中也流泪不止,他心里也充满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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