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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郑娟看得呆若木鸡。

  秉昆妈把杯往炕沿一放,仍不高兴,皱眉问:“你放糖了?”

  郑娟都不敢说话了,点头而已。

  秉昆妈瞪着她教训道:“我又没叫你放糖,你放糖干什么?以后你要记住,拿了别人家钱,替别人家做事,凡事想怎么做之前得问清楚,不可以自作主张就做了。”

  郑娟诺诺连声,更不敢说什么了。她拿起杯子转身正欲离开,背后秉昆妈又说:“我也饿了。”

  郑娟便麻利地把小炕桌放到炕上,匆忙去弄吃的。

  秉昆妈又在催促:“快点儿啊,我饿得心慌劲儿的!”

  秉昆妈就着咸菜丝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半个两掺面馒头后又躺下了。她那是顺势一躺,一年又三四个月里一直头朝外脚朝里躺的,这一次改成头朝里脚朝外了。

  她临躺下之前说:“你接着揉吧。”

  秉昆兴冲冲回到家里,一进门便觉得气氛有异——光明等三个孩子乖乖坐在里屋炕上,仿佛都在担心什么,却未见郑娟在家。

  秉昆放下饺子,问光明:“你姐呢?”

  光明说:“回我家那边去了。”

  秉昆又问:“干什么去了?”

  光明说:“我姐说得先回去收拾收拾,好久没住人了,怕我们突然回去,哪儿哪儿都是灰。”

  秉昆不安了,急切地问:“你们为什么突然回去呢?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

  光明说:“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到我姐临走前小声哭来着。”

  光明一说到哭字,玥玥和楠楠都齐声哭了。这个哭着说:“不让阿姨走,不让阿姨走嘛!”那个哭着喊:“妈妈回来,妈妈回来。”

  秉昆被闹得心烦意乱,顾不上说一句哄两个孩子的话,冲出家门,跨上自行车直奔郑家而去。他推门进去,见郑娟像农妇似的头上包一条毛巾正打扫着,弄得浑身满脸都是灰,像流浪的猫狗。

  郑娟一见他,眼圈立刻红了。

  秉昆问:“什么人欺负你了?”

  郑娟投入他怀中哭了。

  秉昆急了,大声道:“说话呀!”

  郑娟止住哭,心有余悸地说:“你妈活了。”

  秉昆一想自己妈明明也没死呀,扳住郑娟双肩,看着她的脸问:“宝贝儿,你自己的神经还正常吧?”

  郑娟一边点头一边退到炕前坐下去,把秉昆妈怎么忽然睁开了眼睛,居然能够在炕上盘腿坐了,又怎么喝了一杯糖水、一碗小米粥,吃了半个馒头的经过讲了一遍。

  秉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断地问:“真的?真的?”

  郑娟则边讲边回答:“真的,真的,我怎么会骗你呢?”

  秉昆猛地把她抱在怀里,也不嫌她脸脏,好一阵亲好一阵吻。

  “把我脸上的灰都弄你嘴里啦!”郑娟轻轻推开了他。

  他看着郑娟傻笑道:“真是上天不负有心人啊!你对我们周家的恩德大了去了。咱俩的事,那就一点儿障碍也没有了。今后,我们周家的每一个人都会特别尊敬你的!”他又仰面叹道,“天啊,也不知何方神圣在成全我俩,我周秉昆太感激了!”

  郑娟却忧郁地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觉得你妈看着我来气。”

  秉昆批评道:“她躺在炕上一年多的日子里从没睁开过眼睛,今天总算睁开过一次了,看见的却是个陌生女子,你能指望她说出你句句爱听的话吗?”

  郑娟仍很郁闷地说:“反正她那样子我有点儿怕,觉得她像黄世仁的妈。”

  秉昆笑出了声,抗议道:“你诬蔑我妈,我强烈不满!我妈可曾经是选出的街道副主任,她极富有同情心,为人特善良,往后你就知道了。”

  郑娟心中的委屈忧伤终于释然,也笑了,高高兴兴地由秉昆用自行车驮回去。

  秉昆却没往家骑。

  郑娟奇怪地问:“你这是要把我驮哪儿去呀?”

  秉昆说:“放心,我还能舍得把你卖了?”

  他把郑娟驮到了“人民大浴池”。

  郑娟嗔道:“你把我驮这儿干什么呀?”

  秉昆戏谑地说:“我们的刊物取得了那么大的成就,我也劳苦功高,却没任何人发我们一点儿奖金。你应该洗得清清爽爽、香香喷喷的,代表人民代表党,今晚全心全意地犒劳犒劳我。”

  郑娟顿时脸红了,轻轻打了他一拳,心理有点儿不平衡地说:“我还觉得我对你们周家也劳苦功高呢!谁又犒劳过我呢?”

  秉昆嬉皮笑脸地说:“我呗!今晚我也要代表我们周家全心全意地犒劳你,我对我们周家有这种义务啊!再说,又有什么别的犒劳比咱们俩之间的互相犒劳好呢?”

  “越说越没羞!”郑娟又打了他一拳,欢乐溢于言表,显然是爱听的。

  物资匮乏的年代,文化娱乐生活缺失,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国人家里没有一本书。在千千万万底层青年之间,谈情说爱几乎是唯一浪漫的事,又大抵是一生仅有一次机会的浪漫事。婚前还是婚后,打情骂俏带给他们的娱乐满足远远超过相声和喜剧。至于性事,千真万确地在他们之间一向起着从肉体到心理相互犒劳的作用,往往成为他们抵御贫穷、不幸和困难,共同把人生坚持下去的法宝。当然,前提是彼此爱对方。

  秉昆走春燕的后门,郑娟没买票也没排队,被于虹亲自领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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