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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他们的话,秉昆和郑娟听了心里都特欢喜。当然,他俩也都尽量在外人面前伪装出少东家和女仆的那么一种关系。当然,街坊们全都不傻,对他俩之间是种什么关系一个个心知肚明。

  随着“人民胜利了”,光字片的百姓也变了。他们似乎对郑娟的来历已不再有太大的兴趣,对周秉昆与郑娟关系的真相也不再议论不休。他们的兴趣发生了逆转。如果秉昆与郑娟有那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并且居然能有好结果的话,那么他们反倒乐观其成了。否则,他们认为对人家郑娟太不公平了,秉昆作为一个男人也太不正常。之所以会如此,一方面因为郑娟为周家付出的辛劳有目共睹,她已经靠实际行动获得了普遍的尊敬,另一方面因为大家都只不过是“人民胜利了”的分享者,内心里多少有点失落,要以民间正义主持者的姿态稀释自己作为国家正义旁观者的惭愧。

  然而,局面毕竟对秉昆与郑娟大为有利了。

  德宝和春燕、国庆和赶超也一起来过了。吴倩和于虹脚跟脚成为母亲,国庆得了个女儿,赶超得了个儿子,都有点儿被儿女拴住了。

  朋友相见的欢乐情形非同寻常。郑娟为他们弄了几样凉菜热菜,五个人干掉了一箱啤酒。郑娟滴酒不沾,听着秉昆的朋友们口口声声叫她“嫂子”,羞红着脸侍候左右。

  他们是要大谈政治的,都有那么点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意味了。特别是赶超,分明已在进入资深政治人士的角色了。

  郑娟插不上话,也没兴趣听。他们高谈阔论时,她做这做那。郑娟就是好,一向把周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相对于她自己的家,周家才称得上是个家,她爱当成自己的家来收拾。

  德宝走前,把秉昆扯到外屋,给了他用报纸包着的一包东西,小声说:“不必节省,用光了吱一声,以后包我身上了。”

  秉昆问是什么东西。

  德宝说:“我们走了自己看。”

  朋友们走后,秉昆把郑娟叫到外屋,怀着极大的好奇打开了纸包,原来是整整一盒避孕套。

  秉昆如获至宝,激动地说:“这是雪中送炭啊!”

  郑娟也羞红了脸说:“德宝太贴心了。”

  德宝留下了“不必节省”的话,但郑娟是个惜物之人,每次都由她亲手洗了晾起来,留待下次再用。为防止那东西黏住撑不开,她不知从哪儿搞到块滑石,每次都刮下一些滑石粉里外两面抹个遍。秉昆那外甥女玥玥像只半大猫似的对家中角角落落怀有莫名的好奇,只要秉昆和郑娟不在家,便四处搜寻探秘,结果那盒东西就被她发现了,以为是一盒白气球,磨着光明哥哥吹给她和小弟弟玩。瞎眼的光明也以为是气球,接连吹圆了五六个用线扎上了。待秉昆与郑娟从煤球厂买了一手推车煤球回到家里,只见炕上地上都有“白气球”,而两个孩子炕上一个地上一个你抛我接玩得正高兴。郑娟心疼得都快哭了,引咎辞去保管之职,从此改由秉昆保管。

  贫穷在许许多多中国人身上造成的痕迹,非“惜物”二字所能概括。它像基因代代遗传,即使某物只不过是针头线脑或小半张彩纸,他们往往也会保存多年。

  《红齿轮》没有了,周秉昆只能再回酱油厂上班。他出现在厂里那一天,曹德宝让团支部宣传委员在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了几个大字:“欢迎秉昆归来。”厂头头们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未予干涉。厂里大多数人欢迎秉昆归来,厂头头们背地里也对他说:“小周,你可太令我们意外了。”

  “放心,其他方面人怎么看待你我们不管,反正本厂绝不找你任何麻烦。”

  “先回出渣房干着,对你的工作安排我们得开会研究研究。”

  于是,秉昆又成了酱油厂出渣房的出渣工。

  一九七七年春,一纸调令又将秉昆调走了。

  老马同志因工作需要被免去了军事工程学院的一切职务,成为粉碎“四人帮”后省委宣传部的第一任部长。上任伊始,他所做诸项指示中的一项是:“为了繁荣本省群众文艺,有一份刊物为好,应将《红齿轮》杂志复刊,可按原名《大众说唱》发行,并建议继续由《红齿轮》时期从事编辑工作的三名同志办刊。”

  市委宣传部复函请示:“省委宣传部马部长提及从事办刊工作的三名同志,均参与过‘天安门事件’,可否再予考虑?”

  老马同志在复函上批道:“请予立即执行,不必再行讨论,我本人负一切政治责任。”

  于是,邵敬文、白笑川、周秉昆三人又成了《大众说唱》编者,邵敬文仍是编辑组组长,编辑部还在甲三号。

  市委宣传部的一位领导召集他们开会宣布决定,进行例行谈话,还破例给他们看了省委宣传部文件复印件,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办得好坏成败,也关系到马部长的政治形象啊!”

  邵敬文等三人默默相望,都觉得压力很大。白笑川首先打破沉默,壮士断腕般地说:“如果办不好《大众说唱》,那咱们三个人不成废物了吗?”

  秉昆和邵敬文听了他的话,一起笑了。

  《大众说唱》的复刊号由于时间仓促,发行情况并不理想,首印三万册还剩了几千册,秉昆他们三人不得不推着自行车沿街叫卖。

  曹德宝和国庆、赶超三个被秉昆请来做托儿,常在闹市街头指着他们中的某一个大呼小叫:“我认识这人,以前编《红齿轮》的,悼念周总理那些日子他被抓起来过!”

  在当年,参加悼念周总理的活动被抓过的人,完全可以成为小名人。

  由于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的名人效应,也由于三名编者慢慢都能沉下心来,毫不浮躁,更因省市电台和报纸配合宣传,《大众说唱》第二期的发行量一下子增加到了十几万册。

  此后的一天,秉昆对郑娟说:“我们刊物正办在要劲儿的时期,好郑娟,你得再帮我。”

  郑娟说:“我也不懂你们那行呀,怎么帮你呢?要我替你们卖杂志吗?”

  秉昆吞吞吐吐地说:“那倒不必。我的意思是,以后你不能再睡在外屋了……”

  郑娟愣了愣,低下头说:“明白了,那你希望我哪天走呢?”

  秉昆一下子搂住她,亲热地说:“你的话让我心疼死了,我怎么会舍得让你走呢!你走了我还能当成编辑吗?明摆着连班也上不成了呀!我是想让你以后也挤在里屋炕上睡,这外屋,我得一个人经常加夜班……”

  郑娟这才抬起头,脉脉含情地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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