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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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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十九章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来了。 周秉昆和他的朋友们又聚在周家了。 秉昆妈到兵团去和秉义两口子过春节了。那是她的心愿,也是秉义夫妻的心愿。秉义调了一次住房,分到了有两小间住屋有一小片自留地的平房。师部机关干部若选择有暖气的楼房仍是一间,而选择没暖气的平房可以是两间。秉义夫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平房,他俩希望母亲前去分享乔迁之喜。 其实秉昆并不怎么欢迎朋友们再聚在自己家里,他希望在他家出现的是郑娟。三十儿晚上,他是潜入郑家陪郑娟姐弟俩度过的,后半夜才回到自己家。初一上午他补了个懒觉,下午挨家挨户给街坊们拜年,那是母亲交代的任务,他必须完成。初二一早,他和师父白笑川乘列车去了不远不近的一个县城。邵敬文的妻子女儿都住在县城里,他妻子是县委招待所所长,女儿上小学六年级。除了大部分时间不能生活在一起这一点美中不足,可以说,邵敬文的小家庭生活是幸福美满的。他春节前就一再诚邀秉昆师徒去他家做客,那种盛情难以谢绝。白笑川结过一次婚,没几年就因双方性格不合离婚了。他无儿无女,一直过着孑然一身二茬光棍的生活。秉昆明白,邵敬文主要是想让白笑川过一次不孤独的春节。 春节期间县招待所没人住,所有的房间都空着,这让秉昆师徒俩可以白住一个小套间。他俩原本的打算是要晚上赶回市里的,因为住得舒服,师父改变了想法,希望徒弟陪着多住一天。师父的希望对秉昆来说便是要求,他只能无条件服从。为了奖励秉昆的服从,在那两天里,白笑川极其认真地向徒弟传授了不少曲艺表演和创作的经验。邵敬文家的曲艺表演用物应有尽有,连口技哨子和三弦也有。三人或在邵敬文家或在招待所那小套间切磋技艺,邵敬文的妻子和女儿兴致很高地充当观众,有时还叫了些亲朋好友去看“演出”。那两日,秉昆受益匪浅。妻子女儿不在家时,邵敬文就温上酒,与白笑川就着炸花生、肉皮冻和凉皮儿什么的边豪饮边纵论国家大事。窗严门厚,不担心邻居家听到。原来他俩都是政治动物,并且对现实极其不满。他俩所谈的政治之事秉昆从不知晓,如同听两个人在合说评书《逼上梁山》或《杨乃武与小白菜》,听得义愤填膺了,也不敬自饮,也骂“什么鬼世道”!于是三个人居然勾肩搭背小声哼唱起来,然后东倒西歪地醉睡。酒醒后那两人又都心虚,问秉昆他俩是否说了什么犯忌的混账醉话。秉昆就说自己也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其实,他相当清楚地记得他俩说的一些话。 初四中午,师徒二人才回到市里,秉昆到家又倒身补觉。他挺累,师父白笑川却觉得许多年没如此开心地过春节了。秉昆干躺着睡不着,头脑里没法不寻思邵敬文和师父讲的那些政治之事。他联想到了吕川,并且完全理解吕川为什么到了北京进了大学便判若两人,变成了政治动物,对社会现实不满,思想也分明开始“反动”了。 他突然意识到,从此自己也不可能不关心政治了,自己头脑里也开始有些“反动”思想了。 许许多多不正义的手段卑劣的事情真相,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中国好人看清,连他这样从不关心政治的人知道后都义愤填膺,看来中国要出大事了,而且简直太应该出大事了。他进一步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地也成了一个思想“反动”分子了。 然而,他却并不恐慌,竟有种终于不再是一个“二杆子”的欣慰。但是,思想开始“反动”归“反动”,一想到春节过后刊物就要排版,他没多躺一会儿便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责任感使然地改起了稿子。与邵敬文和白笑川一样,秉昆对那份刊物已有很深感情。他明白,努力完成好自己的编务,是他目前能做好的最有意义的事,绝不亚于为社会生产酱油、醋和味精。不同的是,作为后一种产品的生产者他从不曾获得到过真实的劳动者的愉快,而与两个对自己信任又友好的人合编那样一份刊物,不但使他感到愉快,还使他觉得是莫大的幸运。他爱这份刊物,如同爱养花的人爱小小的花园。对于许多人,酱油、醋和味精是生活必需品。对于他来说,那份刊物也是生活必需品。若有人贬低他的工作,他是会翻脸的。 他吸着烟,特别享受地改到第三篇稿件时,德宝与春燕两口子来了。他这才想起朋友们要在他家相聚的事。因为他初三不在家,相聚改在初四了。按他的想法,改完稿子要去郑娟家,在她家待上一个小时,天完全黑了再与郑娟一块儿来自己家。他要告诉她关于他们的一些打算,希望并且相信,之后他俩就又能互相亲近起来了。 德宝两口子的出现使他颇烦,却又只能尽量掩饰,装出高兴的样子。相聚不是他提出,而是朋友们决定的。十几分钟后,国庆两口子和赶超两口子也到了。他们领了结婚证,是合法夫妻了。因为这样那样的准备尚不充分,国庆两口子和赶超两口子尚未举行婚礼,但吴倩和于虹两人腹中,都已分别怀上国庆和赶超的种了。春燕做了母亲后发福了,就体形而言像熊外婆。她一脸愁苦,不过不是由于体形,而是由于经常开会,还得代表广大革命的妇女同志表态。一次两次她没什么意见,次数多了心里真的烦透了,用她的话说那就是“宁肯捧着别人的臭脚修脚丫子,也不愿再被当枪使”。让她更加不快的是,还有人一次次指示她动员徒弟于虹当积极分子。于虹才不愿意,有一次还对她生气了,这让她夹在中间备觉受罪。 吕川来不了,向阳来不了,龚宾也来不了。进步有事不能来,他们也不愿让他来——来了听不到别人说什么,他着急,也没人还有耐心写在纸上给他看。 德宝说:“除了吕川,五个秉昆的老友都到齐了。” 于虹问:“怎么是五个,而不是六个?” 赶超替德宝回答:“我们第一次相聚时没有你。我们都是一期的,你是二期的。” 于虹怒道:“我是最早与邪恶势力斗争过的!你们谁有那觉悟?还有脸在我面前摆什么一期不一期的鸟资格吗?当这里是黄埔,是抗大呀?狗屎!一个个都是满脑袋糠皮的货!在这里,我就没听谁嘴里说过一句关心国家命运的话。人家吕川来信批评了你们几句,你们还骂人家来着。” 吴倩不爱听了,反驳道:“我家国庆骂他王八蛋了不假,可我记得你也没说什么好听的话。” 国庆也说:“别忘了,为你那事,我和你那口子一块儿被关了七八天。” 秉昆听得心里更烦,找出《红齿轮》来一一分给他们,为的是阻断他们那种没意思的拌嘴。他们却没人看一眼,接过去都往屁股底下一坐。 春燕叹道:“我真希望有人能特有说服力地告诉我,怎么样的表态肯定是对的,怎么样的表态是不对的,不仅是被人当枪使了,而且是……”她扭头看一眼德宝,又说:“你说那个破词儿,我记不住。” 德宝以遵旨禀报的模样说:“为虎作伥。” 春燕皱眉道:“不是!我想不起来的是‘助’字打头的破词儿!” 德宝立刻又说:“错了错了,刚才走神了,那就是助纣为虐。” 春燕训道:“你走的什么神呢?咱们是为什么来的?是为了把政治搞清楚才来的!不许走神。” 国庆也讥讽道:“德宝长知识了嘛!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你老婆怎么是对的,怎么又是不对的呢?” 德宝没好气地说:“我有那么高级的政治头脑吗?我搞不清楚!” 赶超说:“也没那么复杂吧?好比街坊吵起来了,那也是常有的事。咱们不相干的人并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吵,以为吵吵就拉倒了。可一吵就吵了十来年,以咱们老百姓的常理来看,那越嚷嚷越不说人话,还不让咱们老百姓消消停停过日子的,肯定不是好东西啊!” 一阵沉默后,吴倩小声说:“可咱们老百姓为什么就不可以不相干到底呢?” 又一阵沉默后,春燕也小声说:“是啊,我一向就这么想的。何况,也没谁非不许咱们消消停停地过日子,除非咱们自己不识好歹。” 于虹立刻顶了她一句:“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你经常被当枪使,那对你究竟是好呢还是歹呢?如果你认为那反而是对你好,那你自己图那个好去,我才不沾你的光!春燕,我的师傅,别怪我大初四不给你留面子,我今天把话搁这儿,你以后再被当枪使,别把我于虹扯上。‘我代表徒弟于虹’,这话你也给我少说!你代表‘广大的革命妇女同志’那我管不着,不许你以后再代表我!” 春燕一声不吭地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待于虹数落完,她的脸又由白转红,红得像要渗出血来。 德宝的脸也红一阵白一阵,忍气吞声地说:“于虹,打狗还得看主人吧?” 春燕腾地跃起,将屁股底下的《红齿轮》一卷,当作短棍劈头盖脸地打向德宝。 吴倩叫道:“春燕住手!” 秉昆把春燕拖向她的椅子,让她重新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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