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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上部 第十四章

  “我认为,你还是慎重考虑再决定的好。”

  “没什么可考虑的了。”

  “那事情岂不是变成我把你给耽误了吗?”

  “过来。”

  郝冬梅背靠一棵白桦树站着,周秉义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弯腰继续采摘野花。他面前是一片叫作星星散的小黄花,已经快编成一个花环了。

  冬梅犹豫了一下,缓缓走到他身边。

  他看她一眼,再看手中花环,不满意地摇摇头。

  冬梅责备道:“跟你谈你的前途问题呢,你怎么还有那份心思?”

  秉义四处张望,有所发现,眼睛一亮:公路那边,有喇叭花缠着树生长,上上下下花开得煞是热闹。

  他将花环朝冬梅一递:“先拿会儿。”

  冬梅刚接过去,他已转身跑向喇叭花。

  估计是鸟儿将几粒喇叭花的种子带到那儿的,它的花开得挺别致,下边的花尽是白色,中间部分的花是蓝色。秉义更想要紫色的花,偏偏那紫色的花开在最高处,高到了秉义伸手够不到的地方。这让它缠绕的那棵白桦树如同穿上了一件旗袍,一件绣满了白、蓝、紫三色花朵的绿绸布做成的旗袍,使人联想到穿旗袍的高挑美人儿。白桦树的树干,似裸露着的白皙修长的腿,最上边的紫色的喇叭花形成了华丽旗袍的高领。

  秉义欣赏着。

  冬梅喊:“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呀?”

  她知道,秉义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做任何事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即使忽生一念要为爱人编一个花环,即使过会儿他们在公路上分手时花环必然会被抛弃。她已过二十六岁生日了,即将是老姑娘了,才不愿自己戴着花环的幼稚样子被除秉义之外的其他任何人见到呢!

  “别费那事儿了行不行啊!”她又喊时,已将单色的花环戴头上了。

  秉义装作没听见。他的自行车在公路边上,他将自行车搬了过去,一脚踏车座一脚踏车梁,开始摘取那些紫色的喇叭花。

  所谓公路,其实就是用铲车在这一片白桦林中硬铲出来的类似防火带的一段路。铲车无法将白桦树从根部齐刷刷地铲断,只能撞倒它们。拖拉机随后用钢丝绳将它们一棵棵连根拖走,最后由人力填平树坑,于是就有一条两里多长的公路穿林而成。这一片白桦林,是秉义他们师属地内最大的一片白桦林。他们师地处山区,团与团之间、营与连之间,除了有数的几条砂石路,其他全是那种徒有其名的公路了。

  秉义做事还有一个近乎强迫症的习惯,那就是先难后易。采摘到紫色的喇叭花自然不容易,他知难而上。他自以为已将自行车支稳了,但前几天下过大雨,林地还没干,一踏到自行车上,车架就陷入土中渐渐倾斜,结果他握着一把紫色的喇叭花摔倒在地上。

  冬梅惊叫一声,跑过来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不安地问他摔伤了哪里没有?

  他说没事,吓了一跳而已,说罢跃起将蹲着的冬梅拉了起来,接着又采摘蓝色的喇叭花。

  冬梅因为不能将刚才的谈话进行下去,不悦地从旁看着他。

  他采够了,也不注意冬梅的表情,从她头上取下花环,将蓝色的紫色的喇叭花间隔着遍插在花环上,双手捧着,伸直胳膊,左歪头看一会儿,右歪头看一会儿,这才满意地笑了。

  冬梅不禁有点儿生气,猛一下从他手中掠去花环,使劲往头上一套,将花环套散了,成一条花草绳落在了地上。她捡起来,手臂一挥,花草绳像条彩蛇似的从空中飞舞向远处,一头钻进草丛中去了。

  秉义居然不明白她为何生气,吃惊又困惑地看着她。

  她沉着脸说:“你就当我戴在头上了吧,现在我要求你将严肃的谈话继续下去。”

  秉义不悦了,瞪着她问:“什么严肃的话题?”

  冬梅说:“别装傻,就是你去不去沈阳军区的事。”

  秉义说:“刚才不是谈过了吗?”

  冬梅说:“但是没谈完。”

  秉义说:“明明谈完了嘛!你让我慎重考虑再决定,我说没什么可考虑的了。不就谈完了吗?咱们就当没这么回事,彻底忘了不就得了吗?”

  “这么大的事,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算谈完了吗?你不觉得你是在敷衍我吗?我可是特意为这事来找你的!”冬梅提高了嗓音。

  “多大的事啊?我怎么就敷衍你了啊?你来找我不就是想要当面听到我的态度吗?我不去。我已经明确地向你这么表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啊?表态的话不都是简单的话吗?你听到过长篇大论的表态吗?我们之间需要与众不同的长篇大论的表态吗?”秉义振振有词,表情由不悦而怫然了。

  冬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一转身双手捂脸哭了。

  当年,全国有十几个生产建设兵团。由于中苏关系紧张,地处中苏边境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具有明显的军队性质。

  六月份的时候,沈阳军区谢副司令员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进行战备视察,他是一位开国少将。名曰视察,其实是要会会老战友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颜副司令员。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级别很高,司令员由沈阳军区司令员亲任,而颜副司令员本是沈阳军区的一位少将副司令员,平级调任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副司令员后,除了必要的工作请示和汇报须他本人回沈阳军区外,一年大多数时间住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总司令部所在地佳木斯市。颜副司令员是位老红军,他的老战友谢副司令员也是位老红军。据说,两位老红军少将在佳木斯相见后,当晚各自打发走随员,几乎谈了一夜——北京政坛波谲云诡,部队关系复杂多变,中苏边境剑拔弩张,“九一三”事件后毛主席的健康每况愈下,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堪忧,出卖之风盛行而值得信任者越来越少。他们的军职虽然并不多么显赫,但也面临着何去何从的实际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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