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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母亲则刨根问底:“有的姓确实不太好,比如姓黑、姓资、姓赖什么的。但唐姓有什么不好?你不说明白了,我怎么支持你?”

  父亲恼火了:“我明白的事,非得你也明白不可吗?”

  母亲对于父亲认真交代之事,一向是很服从地照办,因为父亲不仅是校长,还是党支部副书记。所谓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然而那天晚上,母亲明显表示出了完全不理解并且极其不愿执行的违逆态度。

  她不解地说:“名字虽然是我们为儿子起的,但是属于儿子已经十五年了,现在突然要改他的名字,那也得听听他自己的意见吧?在家里这点儿民主还是应该有的吧?”

  父亲则不再跟母亲啰嗦,高声叫儿子。

  朝阳那年刚上初二,正在另一间屋写作业。他听到了父母的对话,和母亲一样,觉得父亲简直是无事生非。

  他走到父母跟前,态度明确地反对父亲独断专行。从小学到中学,他的名字一直是朝阳,莫名其妙地突然改成向阳,怎么向认识他的人解释呢?

  父亲坚持道:“非改不可,没必要向别人解释。如果有人纠缠着问为什么,就这样回答,自己查字典去。”

  朝阳就跟父亲理论:“不用查字典我也知道,朝、向,两个字形异音异但都是同一个意思,我不改!”

  父亲火了:“这事由不得你!你不懂的事多了!如果有人叫你朝(zhao)阳,你不是也得答应吗?朝(zhao)朝(chao)自己这儿就模棱两可呢,还跟我掰扯什么字形字音字意的!”

  第二天,父亲带着户口去派出所替唐朝阳改名去了,却没改成。派出所的人说,改谁的名字谁得亲自到场,任何人不能代理。即使改小孩子的名字,那也得领去或抱去,以验明正身。

  父亲只得与朝阳一同去派出所。

  仍没改成。派出所的人也认为,唐朝阳,多好的名字呀,叫起来也上口。改成唐向阳,意思没变,叫起来可就不怎么上口了。如果大舌头一叫,听着像“唐浆盐”了。究竟为什么要改?得说出个理由。

  父亲想了想,说出一种很勉强的理由,“向”字比“朝”字少了些笔画,写起来简单。

  偏偏那天父子俩遭遇了一位较真的民警,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写完“向”字又写“朝”字,板起脸说:“改成向阳,只不过少写六笔。谁也不会每天写许多次自己的名字,仅仅因为需要写名字的时候可以少写六笔就非改名字不可,太任性了吧?如果都像你们父子俩,我们民警整天还有时间干别的吗?要改是你们的想法,批准不批准得按我们的条例规定。对不起,您的要求不符合改名的条例规定。”

  父子俩只有无奈地离开了。

  在回家路上,朝阳挖苦地说:“不是我不配合吧?一上午你两次去派出所了,值得吗?”

  不料,父亲愈来愈坚定,他说:“我还要去第三次,今天非把你的名字改了不可。”

  父亲一到家接连打了几番电话。

  他下午又去派出所的时候显得胸有成竹,回来时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对妻子和儿子宣布:“有的事,再麻烦也得办。儿子,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唐向阳了。”

  不久,“文革”迅速折腾得邪乎起来。唐向阳父亲所在的中学给他贴出了许多大字报,多数是批判其“执行资产阶级‘白专’道路”的。那样一些大字报,用词再吓人,校长们特别是中学校长们,内心里是不怎么恐慌的。执行者不过就是按上边的方针行事,便有种天塌下来上边顶着的心理。上边顶不住了,还有众校长顶着,总不能将全体校长都打倒吧?全国那么多学校,短期内统统将校长换了谈何容易?他们怕的是那类具有诛心性质的大字报,因为那类大字报直指人心里想的什么,只要被莫须有地予以揭露,往往让人百口难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心不可以像从兜里掏出东西似的,从胸膛里掏将出来供人审视呀!看大字报的人宁肯相信被揭露的人心里一定有坏思想,也不肯相信没有。

  唐向阳父亲也摊上了一张被诛心的大字报,标题是《看唐近朴内心深处在想什么》。大字报一剑封喉,从他儿子唐朝阳这个名字开始抽丝剥茧地进行批判:“秦时明月汉时关”,中国的历史早已翻开了崭新一页,迈入了伟大的社会主义阶段。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内心深处依然迷恋封建社会。为什么呢?因为在封建社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们希望代代都是“治人”之人。身为一校之长、党支部副书记的唐近朴,便是这种人。何以见得?且看他给自己儿子起的名字:唐朝阳—一唐朝的太阳嘛!毛主席说‘你们年轻人,好比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指的是新中国的太阳,不是什么唐朝的!毛主席还有诗词曰:‘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则是以伟大的谦虚,含蓄地嘲讽了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封建皇帝。唐近朴,难道这些你都不知道吗?你必须老老实实给革命群众一个明明白白的回答!

  在批斗他的全校大会上,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儿子的名字,在‘文化大革命’真正开始之前就已经改了,叫唐向阳。”

  人们不信。派出所离学校很近,便有人骑自行车前往了解。

  结果当然证明了他说的话属实。

  但仍有人继续发难:改名本身恰恰证明他心虚,揭发批判之有理有据,否则为什么要改?

  他就请求允许他直起腰,抬起头。

  获准后,他对着由别人举向他的话筒说:“革命的人们,现在我不能尊称你们革命的师生们了,因为我已经不配了。革命的人们,我在大学学的是理科,我承认我汉字知识很差。为了提高,我自学了一点儿古汉字知识。不学不知道,一学吓一跳。原来,‘朝’字是一个客观字,一点儿主观色彩也没有。朝阳是指固定的方位,可是地球在不停转动,固定的朝阳的方位,也会随之改变接受阳光的程度。当将朝读成朝(zhao)时,也是一个客观字,由‘乾’字的左半边加一个‘月’字合成。乾属阳,月属阴,朝(zhao)是天地阴阳交际,东方虽明太阳尚未升起时刻。‘向’字则不同了,它是主观字,所以我们说‘一颗红心向着党’,形容我们那样的红心如同‘葵花朵朵向太阳’。同样道理,我们不会将‘向党表忠心’说成‘朝党表忠心’。搞清楚了‘朝’字与‘向’字的实质性区别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开了一次会,一致决定将儿子的名字改成向阳。在这一点上,儿子的态度最为积极。革命的人们,我们一家三口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是无比真诚的。在复杂的阶段斗争和路线斗争中,也许我们会偶尔迷失方向,但我们主观上永远向着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向着它就是向着唯一正确的方向!此心拳拳,何虚之有呢?”

  结果批斗会开不下去了。

  向阳当时就在台下,他说那一天不但对父亲刮目相看,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天,他对“知识就是力量”有了全新的理解。

  第二天,那张“诛心”的大字报不见了,据说是贴大字报的人自己半夜偷偷扯去的。并且,由于他将名字改为向阳,本校几名叫秦朝阳、宋朝阳、晋朝阳、郑朝阳、阮朝阳、袁朝阳的学生,也都将名字改成“向阳”了。

  秉昆怀有几分疑问地说:“姓氏中的阮、袁与元朝的元也不同字啊。”

  向阳笑道:“那他们也改了,跟风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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