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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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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是一排打通了的老旧砖房,原是有二百多名职工的胶鞋厂的小卫生所。胶鞋厂发生了一次火灾,厂房烧毁了,卫生所幸免于难。区政府将职工分往别的厂去了,就地扩建了卫生所,还请求市里支援了几名医生护士,使之成为面向市民的公共医院。对于周边居民而言,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看病难的问题,都说真是坏事变成了好事。市里的报纸就此言论发表了一篇批判文章题曰《坏事岂能变成好事》。文章说,坏事就是坏事,好事就是好事,付出坏事的代价之后做的好事,怎么比得上并未付出代价而做的好事?结论乃是,坏事可以变成好事是伪辩证法的诡辩,与古人所言“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不是一种逻辑。“倚”是指吸取教训前提之下的警悟,而“伏”是指看似情况良好也应保持对坏事的防范;望广大人民群众学习革命的辩证法,不要跟着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言论随梆唱影,结果自己的口舌被利用了还浑然不知。 文章的出发点看来是好的,但却引出了很坏的结果,反正对写文章的记者发文章的编辑以及同意发表的编辑主任一干人等,在劫难逃地成了板上钉钉的坏事。他们不知道,张春桥前不久在某次会议上对一些大批判能手说,“二月逆流”还是要狠批,余毒并没完全肃清,那些老家伙们认为“文化大革命”糟得很,这种做法也是坏事,那种做法也是坏事。我们却要针锋相对地说,即使他们所谓的坏事再多,结果也还是变成了天大的好事!确保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这就是天大的好事! 张春桥的讲话并未公开发表,消息灵通的少数人知道,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自然包括报纸的一干人等。结果,不少消息灵通人士联名将他们告了。这么一来,就成为重大事件了。他们写过深刻检讨后,全被免了工作资格,下放到农村去接受改造。事件还不算完,上级又派出了调查组,深入医院及附近居民街道,详细了解民间对坏事究竟能不能变成好事的思想反应,一时气氛紧张,人人口中怕说“好”“坏”二字。 吕川一路上又讲了这一事件,说尽管已经过去了,但大家还是要嘴巴上锁为好。 秉昆等三人就都说是的是的,提醒得很有必要,何必因为出言不慎惹什么麻烦呢? 他们在医院耳鼻喉科未见曹德宝的身影。 秉昆猜测德宝己看完嗓子回家了。 吕川说不可能,那他们会在路上遇到他。 国庆说:“他会不会看完嗓子到别的地方去了?” 吕川说那也不太可能,嗓子疼得到医院了,怎么会接着还到别处去? 大家正困惑,赶超眼尖,发现德宝手持什么单子,垂头耷脑地从泌尿科诊室出来了。 国庆奇怪地自言自语:“嗓子疼跟泌尿科有什么关系呢?他个子那么高,上下差一米呢!” 吕川说:“检查炎症,验尿很正常。” 赶超却已抢前几步迎了上去,说:“他们几个有重要的事跟你谈,你是不是得抓药呀,哥们儿代劳了!”他从德宝手中掠去单子,一转身闪人了。 国庆不高兴地嘟哝:“他也太狡猾了吧?没见到德宝时数他最义愤填膺,一见到德宝却临阵脱逃,真不仗义!” 秉昆无心评论赶超,一摆下巴,率领吕川和国庆将德宝围住了。 德宝无精打采地问:“你们对我这种架势干什么?我很烦,没心情跟你们闹啊!” 秉昆说:“我们哥儿几个也很烦,因为你的事搞的。” 三人不由分说,将德宝请到了一处僻静地方。 德宝本就心虚,听了秉昆的话,基本也就猜到了朋友们一起找他所为何事。他强自镇定地叼上了一支烟,划火柴时手直抖。 于是,秉昆们也都要了烟吸起来。 第一次吸烟,一个个呛得直咳嗽。这几个青年,从那一天起成了烟民。 吕川对秉昆和国庆说:“我看他心里明镜似的,咱们找他什么事也就不必再讲了吧?” 德宝不打自招地说:“不就是我和春燕之间的事吗?” 秉昆说:“也得讲,不讲他未必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于是,他把那件事对春燕可能造成的危害有多么严重再次讲了一遍。 德宝完全承认,但是对过程有异议。他说自己当时确实醉了,否则绝不敢色胆包天。究竟是自己先钻入了春燕的被窝,还是春燕主动钻入了他的被窝,他已回忆不起来了,他认为两种可能都是有的。春燕当时分明也醉到了六七分,所以她的一面之词不可全信。 吕川以专案组负责人般的口吻说:“德宝你可要摆正态度。此事对人家春燕的危害性,秉昆已讲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了,对国庆的间接危害国庆也补充了,那咱们就不在细节上纠缠了。人家春燕也没指控你强奸,你给哥儿几个一句痛快话,到底想不想尽早和春燕把结婚证办了?” 德宝续上支烟,深吸一口,吐大半口,一口接一口消耗着那支烟,就是不给痛快话。 这时赶超一手拿着一盒药回来了,幸灾乐祸地对德宝说:“活该!你要偷腥,那也应该先将你那小鸡鸡的包皮割了!哎,你说这是不是对你搞阴谋诡计的惩罚?” 德宝将半截烟一丢,忽然背朝大家蹲将下去,哭道:“我还憋屈呢!她倒快活过了,我这儿遭罪大了!” 秉昆等人一时被赶超和德宝的表现搞得云里雾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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