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人世间 | 上页 下页 |
六五 |
|
“那我就交你这个朋友。”对方也不客气,揣了便走。 以后几年,曹广禄仍旧在同一条街上摆摊,也没成家。 某日,他的摊前站住了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 中年男人说:“你这朋友让我找得好苦,还记得我吗?” 他端详了对方片刻,猛想起是几年前那个没给钱拿走了打火机的人。 他连说:“记得记得,您当时说交我这个朋友来着。” 那青年就掏出钱包,问该给他多少钱。 他就更不好意思收钱了。 中年男人笑着对青年说:“那算了,别难为他了。” 他斗胆相问:“这位青年,他是您的公子吗?” 青年不自然地笑了,看着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对那青年点一下头。 青年小声对他说:“这位是咱们市公安局副局长,我是他的秘书。” 他张大嘴,说不出话来,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乱突突,像过电了。 中年男人为了让他不紧张,主动问了几句话,无非是哪里人,以前做什么的,摆摊几年了,家中生活情况如何等。 他想,人家首长无非是借机了解了解民情社情而已,过去从来也没人关心他这些问题。 对方一问,他有了种老友重逢般的温暖感觉。受一种倾诉渴望的驱使,他思绪流淌,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显然,首长听得挺耐心。后来听他说,目前还没有稳定的地方住,也没钱成家,似有几分同情。 首长临走前叮嘱他,以后几天还要在此地摆摊,至于为什么却没说。 他就想多了,以为公安局要将他发展为一名公安人员。能成为新中国的公安人员,他觉得也很幸运。 几天后,首长的秘书找他来了,说执行首长的指示,要帮他解决一处住的地方——德宝就有了现在的家。 那时,小楼里还有几间大屋子可供选择,德宝爸为了给人家留下容易知足的良好印象,选择了较小的只有十六平方米的一间。 自然,这一选择让他以后悔青了肠子。 当时他不无疑惑地问首长秘书,首长何以特别厚爱他?首长秘书说,首长也是沈阳人,而且还在他父亲开办的那家制皂厂当过工人,也是在制皂厂入的党。他父亲是个比较仁义的老板,当年对工人不错。 曹广禄听了,立刻想到了民间的两句老话“父债子还,父仁子荫”,不禁对其父的在天之灵暗说一句:“多谢您老人家了。”转而又一想,倘若父亲当年为富不仁,自己偏偏认识了一位公安局的副局长,那么现在的结果将会如何?真是不想没什么,一想吓一跳,冷汗顺着他后脊梁直往下淌。 他又惶惑地问:“你们首长对我也不了解,咋就敢与我这个不知底细的人结交呢?” 秘书笑了,说在过去的两三天里,首长已经全面掌握他的情况了。首长很高兴他那天讲的句句属实,认为他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A市公安局的副局长认为他是一个可以相信的人,这让曹广禄备感荣耀,暗暗发誓,一定要与对方诚诚恳恳地交往下去。 过了些日子,那秘书又来找他,说首长亲自为他联系好了,他可以择日直接去一家老字号的糕点厂上班。 于是,有了稳定住处又有了稳定工作的曹广禄第二年结婚了,妻子是糕点厂的一名女工。第三年喜得一子,便是曹德宝。 曹广禄太自作多情了,得子之后,居然给首长修书一封,汇报自己的幸福生活表达感恩戴德之心。他却并未收到回信,这种“友谊”也就戛然而止。在首长那儿,办那么两件动动嘴皮的小事,只不过为了减轻自己的工作压力,为自己的回忆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而已。人家整天有许多重要的工作要做,句号一画,关于曹广禄这个人的一切,也就从人家首长的记忆库里完全删除了。 然而,这事不但让曹广禄刻骨铭心,对于儿子曹德宝也产生了极深远的影响。他从小就经常听父亲一往情深地讲那件事,以至于当父亲问他长大后想做哪一行时,他竟毫不犹豫地回答:“摆地摊。” “儿子,为什么是摆地摊呢?” “替爸爸再见到首长。” 吕川说,他对曹家很了解,简直可以替德宝和曹家写外传写家史了。“文革”闹起来以后,公安局也受到冲击,吕川曾在德宝的请求下陪着他去公安局打听。德宝的想法是,如果那位公安局的副局长也被打倒了,正好是父亲续上朋友前缘的天赐良机。在别人落难时主动接近,不以对方已成异类为嫌,仍当老朋友看待,那才叫日久见人心。等对方东山再起,朋友关系将牢不可破。那么,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就可以想沾什么光就沾什么光,像民间所说的投桃报李嘛! 赶超气呼呼地问:“他倒是挺会打如意算盘的!要是那位副局长被打趴下了,再也起不来了呢?” 吕川说:“那一切苦心就白费了。德宝自己也清楚,这是看造化的事。” 国庆听得入迷,制止赶超打岔,催促吕川继续讲下去。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