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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教室”的区域光线充足,周志刚一眼就认出了女婿是卡车上那个“眼镜”。他又说:“你别站起来。”说完,他不再看着女婿,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也有一头黑发,扎根冲天小辫儿。

  周蓉说:“爸,是你外孙女,一岁半了。”

  他责怪道:“我猜也是,你就不该这时候了才告诉我。”

  周蓉不好意思地笑道:“刚才几次话到嘴边,没敢说。”

  他本能地伸出双手,可外孙女怕他,紧偎在妈妈怀里不愿让他抱。

  冯化成已擦完眼镜细看过周志刚了,对妻子讪笑道:“可不,我……我见到得比你还早呢。”

  周蓉说:“证明你和咱爸有缘呗。”

  三人间的气氛,一时显出了几分微妙的愉快,那是周志刚跟随女儿进到山洞后最好的气氛。

  周志刚对冯化成说:“你当时那么做是对的。”

  周蓉抱着孩子转到隔墙后边,将孩子放在炕上,开始忙活着做饭。炕上的小狗醒了,老老实实地趴在原处没动地方,很萌很羞怯。孩子见到小狗特高兴,也趴在小狗对面看着。两个小家伙之间的友好似乎只通过对视就足以表达,片刻玩在一起了。

  冯化成受到周志刚表扬的鼓舞,问道:“爸,我也可以叫您爸吗?”

  周志刚正襟危坐,垂下目光,态度并不明朗地回答:“叫都叫了,还问什么?”

  冯化成矜持地笑笑,不卑不亢地说:“我的领会是,您已经同意了。”

  周志刚和女婿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站起来想去帮女儿做饭,他有点饿了。

  冯化成随之站起,又说:“爸,我想和您谈谈。”

  周志刚说:“行。”

  冯化成说:“我不愿让周蓉听到,最好去外边。”

  周志刚说:“没意见。”

  他率先走到了洞外。

  紧随其后的冯化成将他引到山体的侧面,笔挺地站直了,诚恳地说:

  “爸,您扇我几耳光吧!”

  周志刚愣了愣,沉着脸问:“为什么?”

  冯化成表情庄严地说:“因为您恨我。”

  周志刚反问:“你是知识分子吗?”

  冯化成想了想,自信地说:“当然是。”

  周志刚以郑重声明般的口吻说:“我的手,不论左手或右手,是工人阶级的手,劳动者的手,光荣的手。我这双手曾扇过我小儿子一耳光,还是因为周蓉到贵州来的事,再就从没打过任何人。你们知识分子,只善于动笔、动口,不善于动粗。我扇你耳光,等于欺负你。我不欺负人。再说,一个人也不能因为恨谁,就仗着自己比谁有力气动手打谁。就是那类很卑鄙很坏的知识分子,扇他们耳光人人称快,弘扬了正义,我也不会那么做。”寻思寻思,他补充道:“我宁愿为正义踏他几脚。”

  周志刚这名“大三线”老工人,虽然只不过是工人,识字有限,却毕竟当了多年的班长,已很有说理能力了。女儿周蓉熟悉的仅是他这位父亲在家里时的一面,至于他的另外几面,周蓉也不了解。

  此时,他面对的是知识分子而且还不被自己认可的女婿,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说理能力,为的是不使女婿看低了自己,觉得自己这位岳父大人是个粗人。

  冯化成听了他的一番话也愣住了,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周志刚又问:“你是那类很卑鄙很坏的知识分子吗?如果你承认自己是,我乐意踹你几脚。”

  冯化成摇头。

  周志刚继续问:“只摇头不行。你已经是我女婿了,你和我的女儿都有孩子了,我有权知道,我女儿的丈夫,我外孙女的父亲,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知识分子?”

  冯化成听他这么一问,眼里顿时湿了。

  他尽量以平静的口吻说:“爸,我从没承认过我是‘现行反革命’。这顶帽子是有些人非要扣在我头上的,而我一直在申诉。”

  周志刚说:“那是政治方面的事,我知道那样一些事有时不靠谱,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在德行方面的事,你回答的和我问的风马牛不相及。在许多人那儿是混着的,在我这儿不混,各有各的要紧。”

  冯化成想了想,以更加自信的语调说:“爸,我不是一个很卑鄙……”

  周志刚打断道:“等等,很怎么样的标准太低了。那是该不该被踹几脚的标准,不可以当作一个丈夫、父亲和女婿的标准,你别也搞混了。”

  冯化成重新说:“我不是一个卑鄙下贱的坏知识分子,恰恰相反,我一直要求自己做一个好人……好人的意思,您懂的……”

  周志刚满意地说:“对,我当然懂。你别往下说了,点到为止。”

  实际上,当他一眼认出这个女婿竟是卡车上那个“眼镜”时,便凭着自己多年的识人经验对女婿做出了八九不离十的判断。

  这时,女儿周蓉在洞里喊他俩吃饭。

  正是大年初三,女儿家有现成的几样菜,热热就可以端上桌。女儿所做的只不过是烙了一大张油饼,炒了一盘鸡蛋,熬了半盆疙瘩汤而已。

  在当年,那是不错的一顿春节饭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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