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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国庆没好气地说:“你要讲就讲,别看我。藏不住掖不严的事,我不怕丢人。”

  秉昆制止道:“不许讲,讲给她听有什么用?”

  春燕就更想知道了。

  于是,赶超将吴倩长胡子哪儿哪儿也治不好的事讲了。

  在外屋劝吴倩的曹德宝,正怎么也劝不好她呢,但听春燕在里屋大声说:“吴倩你给我进来!你的苦恼,那是小事儿一桩。替你排忧解难,包在姐身上了!”

  曹德宝将吴倩轻轻推入里屋,按着她重新坐下,春燕笑道:“还多亏你一闹,使我成了你的贵人了,这不是坏事变好事,闹出能使你高兴的结果了吗?”

  春燕说,她师傅有祖传秘方,专治吴倩那种激素紊乱的病,服几服她师傅开的中药,再配合她师傅研制的外敷药膏,最多一个月就能将病根除了。那药膏特神奇,睡前涂上,用热手绢盖几分钟,趁着手绢还没凉,轻轻一擦,就毫毛不见了。一九四九年以前,一些老俄国和欧洲其他国家逗留本市的外国女人也有长了胡子又没办法解决的,都是不惜重金请她师傅治好的。当年她师傅虽是修脚的,靠修脚出名,但却主要靠挣那些外国女人的钱提高一家人的生活水平。一九四九年后,师傅偶尔也能从中国女人手中挣那份钱,但一九六〇年后,领导坚决不许师傅挣那份儿容易把人思想意识搞乱的钱了。她师傅怕连累了领导,也不想成为“黑典型”,也就洗手不干了。

  吕川不解地问:“那怎么就容易把人的思想搞乱呢?”

  春燕说:“女人因那种事苦恼,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爱美吗?如果不爱美,哪个女人还在乎那事儿?可话又说回来,谁为女人解决了那种苦恼,不是等于助长了女人们的小资产阶级爱美意识吗?人的头脑里才多大点儿地方,这种思想意识装多了,那种思想意识能装进去的可不就少了呗。所以说嘛,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都是要靠思想意识来争夺人的。”

  秉昆他们方才已经犯了思想立场性质的错误,听春燕说得头头是道,此时便都谨慎起来,唯恐出语冒失,再次因言获罪,一个个深明大义地点头不止,表现出与春燕的思想完全一致的模样。

  吴倩却冷不丁地冒出了话:“王八蛋坏犊子们才那么认为!姐你听我的。我的头脑像搅拌机,不管装进多少资产阶级思想,左搅右搅,搅来搅去,最后都能给它搅成了无产阶级的。我的事,你不管可不行!”

  春燕俨然主宰着吴倩命运的大姐大,一言九鼎地说:“放心吧,我的老妹子,等过了春节,你让国庆陪你去我单位找我,我把两种药都为你准备好了!”

  春燕口中,早已不说“澡堂子”三个字了,不知从哪一天起,被“我单位”或“我工作的地方”取代了。

  不唯吴倩,每一个人听了春燕的话都很高兴。

  吕川趁着大家的高兴劲儿,为大家表演魔术。他不但用自己带来的道具表演,还用扑克和象棋表演,出神入化,博得了几阵掌声。

  曹德宝也技痒起来,他从琴盒里取出了大提琴,如同取出了一挺机关枪。

  春燕从没见过大提琴,惊呼:“你这把小提琴咋这么大个?!”

  曹德宝撇嘴道:“拉小提琴的都是卖弄雕虫小技的,谁能把大提琴拉好了那才是能耐!小提琴有什么听头?吱吱嘎嘎的。你们听大提琴什么声……听,小提琴能发出这么浑厚的共鸣吗?体积大,共鸣当然就好。”

  所有人都不曾在现场听过任何一次音乐会。文艺欣赏对他们而言,“文革”前只不过是看电影,“文革”后只不过是观看单位职工在什么联欢会上的业余演出。如果得到一张票,观看的是市里某系统正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演出,那就是欣赏到一次高水平的文艺演出了。所以,曹德宝只不过揽着大提琴摆好要拉的架势,那姿势就已令大家屏息敛气,预先折服了。

  曹德宝也不报一下曲名,起手就拉起来。但见他忽而闭上双眼,自我陶醉,忽而前仰后合,左摇右摆,持弓的右手忽而离弦近,像被琴吸近的,忽而离弦远,像被琴盒产生的电流击远的,而弄弦的左手,忽而轻揉慢抚,忽而重按速搓。

  大家全看傻了,听呆了。

  春燕将椅子摆到曹德宝跟前,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曹德宝便不再闭眼,不再看别人,目光只注视春燕一人,脉脉含情。赶超也移动椅子,坐到了春燕旁边。国庆、吴倩、吕川嫌他俩挡住了曹德宝,影响他们欣赏曹德宝的表情,也都将自己坐的椅子搬近曹德宝。那当儿,秉昆发现赶超往春燕袄兜里塞入了纸条。春燕未觉,秉昆也不声张。

  秉昆心里竟然起了一点儿自卑。同是底层人家子弟,也同是青年苦力工,人家德宝和吕川两个却各有所长,而且还达到了一定水平。自己则一无所好,连让朋友们愉快一番的本事都没有。

  他不禁心里对自己说:“秉昆,秉昆,你一辈子就这么活下去不是一回事!”

  曹德宝终于停弓,甩了一下长发,扭动着脖子说:“累了,告一段落。”

  吕川说:“刚才没上主食吧,我怎么忽然饿了呢?”

  于是春燕起身去煮饺子。

  吴倩泪眼汪汪地问曹德宝:“你拉的什么曲子?”

  曹德宝深藏不露地说:“外国经典。”

  “难怪我从没听到过。”吴倩掏出手绢拭拭眼眶,脸上也有了点儿自卑。

  吕川讶然地问她:“你听懂了吗?感动得快流泪了?”

  吴倩难为情地说:“有什么听得懂听不懂的,音乐谁长着耳朵不会听?听着觉得挺忧伤的,心情也跟着忧伤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曹德宝以大师般的口吻说:“音乐是有力量的。请都记住,音乐是有力量的!她的话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吕川虔诚地说:“承认,承认。我虽然并没眼泪汪汪,但是我承认。”

  秉昆听得出来,曹德宝只不过是将《红河谷》《老黑奴》《寻梦园》《巴比伦河》等几首外国歌典不间断地拉了一遍——哥姐姐和准嫂子冬梅都是爱唱歌的人,那些外国歌曲他们下乡前经常一起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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