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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妈给你煮了个荷包蛋,热在锅里呢,还有个两掺面馒头,吃了快去上下午班吧。”

  “妈我有点儿头疼,下午不去了。”

  “预先没请假,不去行?”

  “行。”

  “妈去你们厂替你请假吧?”

  “没那必要。大冷的天,吃饱了撑的啊?”

  “要不你把你们厂办公室的电话告诉妈,妈到派出所去,用他们那儿的电话替你请假,妈跟他们都挺熟的。”

  “更没那必要了。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别把我半天没上班没请假当成回事儿,根本就算不上是件事儿。”

  秉昆将母亲为他热在锅里的午饭吃得一干二净,蹬掉鞋上了炕,脱去棉袄棉裤盖上被子倒头便睡,居然酣睡了两个多小时。全市多数人家都买不到好煤,一个冬天不暖和,周家也不例外。少数有暖气的干部家,因为锅炉有好煤保障着,才一如既往温暖如春。幸而母亲一直将火炕烧得挺热乎,秉昆竟睡出了汗。哥哥姐姐在家时,哥哥与秉昆睡外屋,姐姐和母亲睡里屋。哥哥和姐姐如今都远走高飞,为了省煤,冬季外屋的火炕就不烧了,秉昆便睡到里屋,为的也是每晚能躺在炕上陪母亲说说话。

  “上山下乡”这一场运动,对于A市大多数老百姓的影响,与对全国其他城市老百姓的影响不太一样。A市老百姓的儿女去往兵团和农场的占多数,而他们是挣工资的。三十二元是工厂里一级工的月工资。如果一户人家有两个去往兵团或农场的子女,每人每月往家里寄十元钱,那户人家的生活也会大大改善。少了两个人的吃穿费用,每月多了二十元钱,就少了以往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的拮据。春燕家如此,秉昆家也是这样。他一领了工资,留下几元零花钱,其余全都交给母亲。母亲也花不着他的钱,替他存着。母亲还让他写信告诉父亲,千万不必为了每月往家里多寄点儿,省衣节食地亏待自己。父亲呢,每月也就少往家里寄十元,自己那边也有余钱可攒了。

  晚上,待母亲也躺下,关了灯,秉昆睡不着了。

  黑暗中,母亲问:“后天是星期日吧?”

  他说:“对。”

  母亲说:“那你想着,星期日给你姐寄二十元钱去。”

  他说:“记住了。”

  母亲沉默片刻,又说:“她毕竟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妈说不想她不惦记她,那是自己骗自己呀,儿子。”

  他说:“妈,我明白。”

  母亲说:“你放心,妈不会动你的钱,你挣的钱永远是你的。妈每年春节前寄给你姐的,是从你爸寄回家的钱中省下的。”

  他说:“妈,你根本没必要分得这么清。什么我挣的我爸寄回家的,我听了心里别扭。我挣的钱你可以随便花,想给我姐寄多少我都没意见。她是我亲姐,我也想她惦记她啊,只不过不说罢了。”

  母亲说:“妈也明白。”

  母亲的声音就哽咽了。

  自从一九六八年秋,周蓉以让母亲和弟弟难以接受的方式离家远去,四年多没回过一次家。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也不知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写给家里的信有的很短,有的挺长。短信分明就是为了报个平安,对母亲和弟弟的意义类似于平安电报。而长信,又只不过写些贵州山区的风花雪月、民俗村习,像是见闻式散文的“投稿”,毫无家信的意义可言。

  每当秉昆念“投稿”般的家信时,母亲会不耐烦地打断他,问:“像上封一样的内容?”

  秉昆只有如实回答:“对。”

  母亲往往还要问一句:“一点儿别的内容都没有?”

  如果秉昆回答“对”,那么母亲便会说:“别念了,好好收起来吧。”

  之后,母亲就走到外屋,甚至走到小院去无声而泣。

  结果,母亲的眼病就又犯了。

  去年,姐姐来信说她已经与自己所爱的人结婚了,却连他俩的结婚照也没随信寄回一张。收到那封使母亲和弟弟内心忧虑纠结的信不久,周志刚回来探家了。父亲回到家里的第三天,母亲鼓足勇气将姐姐的事告诉了父亲,结果脾气一向很好、被公认特别扛得住事的父亲勃然大怒,不但斥责母亲没尽好做母亲的责任,也骂秉昆不是个好儿子,是个白养活在家里吃闲饭完全没用的东西。两个大活人整天在家,怎么就能叫周蓉她那样走成功了?父亲摔了东西,还扇了秉昆一耳光。多亏是冬季,门窗严实,没将邻居惊动到家里来。

  由于母亲说起了姐姐,秉昆那晚非常想念姐姐。

  他一闭上眼睛就做梦,一梦接一梦,连得乱七八糟的,先梦到姐姐寄来一张大寸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男人竟是涂志强!

  一惊,醒了。

  好不容易再睡过去,结果梦到的还是涂志强!

  脸白如纸的涂志强手拎一根铁钎子,挖苦地对他说:“瞧你那点儿胆儿,我自己都不怕死,你还吓昏过去了?”

  又惊醒了,惊出一身冷汗。

  接着梦到了春燕。

  她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对他惨笑道:“没想到吧?强子他杀死的是我!你个傻帽儿,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儿多了,我俩一条心,就是要给你这种傻帽一个大意外,刺激刺激你们的神经!哈哈,哈哈……”

  他在春燕狂笑时喊出了梦话:“哥哥快来救我!”

  结果将母亲也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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