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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灾荒之年,也由于战乱,从山东、河北、河南、山西拥来了大批流民。他们在城里不可能有安家之地,目光也纷纷锁定了那里。都是身无分文的中国贫穷农民,没钱建起哪怕稍微讲究一点儿的家园。何况他们中许多人并不打算长期扎根,有朝一日还是想回原籍的。于是就地取材,挖土脱坯盖起了一片片泥墙草顶的临时之家。那样的房子,想往大了盖也不行,最大也就三间,居中一间还是厨房。多数只盖一间半,半间是厨房。十之七八不敢盖三间的,在漫长的冬季取暖将是个费钱的大问题。短短几年中,出现了一排排泥草房,像农村似的。最初的街道也形成了,正如农村也有村路。最初的街道没街名,他们并不怎么需要街道有街名。高处的地方几乎全被邻国逃亡者们的家园占据了,中国流民只能将自己寒碜且小的泥草房盖在低凹地。比之于邻国的逃亡者们,他们的生活过得反倒更悲摧。

  “九一八”事变后,铁路被日本人控制了。日本人在铁路这边一里多远的地方修建了三处他们的员工宿舍:皆砖瓦平房,不高,窗台离地一米左右,都是一室半的格局。每处占地面积约半个足球场,东西南北四排平房中的一排,驻有他们的铁路武装警备队。每排平房前,有机井、公共储藏库、厕所、浴室。宿舍墙厚半米,用的是修筑稠堡的水泥,极坚固。名为宿舍,实际上未雨绸缪,战时可作据守的要塞。自从那地方出现了他们的宿舍,同一地带的中国居民和邻国逃亡侨民,便都陷入惶恐之境,终日提防遭到危害。

  两年后,那地方出现了正规日军的军营,也便有了军官宿舍。军队人数最多时有一个团,通常只不过驻扎着一个营左右。中国居民和邻国逃亡侨民们的日子更加提心吊胆、风声鹤唳了。正规日军居然也没怎么行凶作恶,因为供给充足丰富,吃得好,穿得暖。还有军妓院为他们解决生理需要问题,堂而皇之地挂着牌子,其上用中国字写着——慰情舍。军妓中,有韩国女人、中国女人,也有日本女人。

  苏联红军出兵中国东北那年,忽一夜火车站方向枪声大作。第二天,A城“光复”了。隔夜间,日本的铁路警备队、正规军,都不知战死于何处,被俘在哪里了。总而言之,皆不见了,留下的只是空无一人的营房、宿舍,还有他们骑过的战马、养过的军犬。

  一些中国人胆子大,二个一伙五个一帮的,便去鬼子们住的地方一探究竟。有什么究竟可探的呢?他们完蛋了就是完蛋了嘛!却也不枉一探,发现他们的仓库里储有那么多的米、面、军服、军鞋、饼干、罐头、烟酒……那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呢,于是往自家弄。更多的国人见了,争先恐后参与瓜分。有那“老毛子”也想趁机发点浮财,中国人则集体地呵斥他们:“你们有什么资格?一边儿待着去!被光复了的是我们,又不是你们!等你们的苏联红军见着了你们,那才有你们的好果子吃呢!”

  他们自知没什么资格,只有一边待着去了。眼睁睁看着好东西被别人抢了个精光,需要很高的涵养才能在一边儿待得斯文。据老辈人讲,他们都表现出了那等涵养。

  中国人眼里的好东西是抢光了,却还有些中国人不稀罕的东西呢,如笔、镀金烟盒、唱片、烟嘴、钢精勺之类的小东小西。也不见得是中国人不稀罕,而是掉在什么椅角旮旯没被发现。当逃亡侨民们终于被允许捡点儿什么了,咱们中国人的眼里发现了更好的东西——女人。慰情舍的韩国女人跑了,中国女人也跑了。本就是被迫的,干吗不跑啊!剩下没跑的只有他们日本的女人了,她们没处跑,全躲在一间公共浴室里。据老辈人回忆,有十几个呢。那时,连几匹战马都被中国人牵回家去了。发现了她们的中国人,默默望着她们,都在想如果把她们领回家去,算不算不道德?

  有会几句日本话的,就温和地问她们晚上有没有睡觉的地方。

  她们中有人壮着胆子回答:没有。

  这些年轻轻的女人,完全失去了她们日本男人保护的日本女人,在满城仇日怒火忽一下熊熊燃烧起来的这一个历史性的日子,她们到了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怎么行呢?

  当然不行!

  那对她们也太不安全了啊!

  道德问题一摆平,富有同情心的中国男人便将她们一个个领走了——他们是些娶不起老婆的光棍男人,不久前还是农民。

  那一天是他们的幸运日。吃的、穿的、女人,他们在同一天里捡到的都是对他们无比重要的好“东西”。

  日本女人被领走时皆情愿。对于她们,那委实是明智的选择。否则,流浪于街头的她们,性命堪忧。谁能担保,受过日本人残害的某些中国人,绝不至于将她们当成复仇对象呢?

  就说那些日本人的军犬吧,一旦成了丧家犬,再凶也没用,被当街围住活活打死的不少。侥幸逃脱的,几乎悉数被邻国的逃亡侨民牵回家去了。狗通人性,还在于它们也识时务。它们被牵走时,像日本女人们一样情愿。狼狗是何等聪明的狗!它们似乎都明白,如果不乖乖地跟着面相善良的人走,下场必定很惨。世上宁肯被饿死甚至活活打死也只认一个主人绝不跟其他人走的狗是少数,那已不是狗,而是“犬圣”了。

  更有我们那敢想敢干的可敬可爱的同胞,全家总动员,索性搬入曾经的日本铁路员工营房或军官宿舍去住了。他们想,忍气吞声了那么多年,小日本终于被赶跑了,沾沾“光复”的光,有什么不可以呢?不住不知道,一住吓一跳——哇呀,半米厚的墙!这从窗台的宽度就看得出来。到了冬天,只要烧把火,屋里那该多暖和呢?某些光棍,虽然“捡到”了日本女人,却仍无家可归,干脆也与日本女人双双住回去了。这两类我们的同胞,一经告别了泥草房,住入砖瓦房后,便都乐不思蜀,不再怀念故乡,一心想要扎根于斯了。

  好梦总是短的。

  在好梦里实现的只不过是愿望,没甚好情节可言。

  不久,一支苏联红军队伍光临那里,尽管他们表示了真挚且殷勤的欢迎,还是被不客气地驱赶走了。走得自是老大不高兴,但随行的中国翻译奉劝他们要识大体,懂常识——军队怎么能与身份不明的闲杂人等同檐而居呢?他们都是没有正式工作的人,等同闲杂之人。

  他们也就只有从哪儿来的再回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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