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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如果愿意,可以入厂。厂里今后将需要和重用一批大学毕业生……”

  他双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证书。

  “那么,现在,我们之间,就是志同道合的自己人的关系了。希望章先生鼎力相助,使我顺利完成接收事项……”

  “一定,一定!请您放心……”

  章华勋嘴上这么说着,又想到那半数以上工人的失业问题,心里很不自在,很别扭,很不是滋味。暗暗谴责自己未免太快地就成了对方志同道合的“自己人”。

  他陪对方四处视查厂区时,几次欲开提出修改合同上那两个百分数的建议,但对方不断地问这问那,使他根本没机会提出。

  一些工人们正在厂区挖沟,抢修暖气管道。

  全权代表站在沟沿上,望着沟中锈得起鳞的管道问:“多少年没换过了?”

  章华勋据实相告——好些管道从五一年建厂起,就深睡在地下了。距今已四十五年了。

  “真不可思议!”

  全权代表说着,跃下了两米多深的沟底。而且竟能像高水平的体操运动员一样,一步也未踉啮稳稳地就站了起来。

  对方既已跃下,章华勋也不能站在沟沿上。他也跃了下去。他落地情形可没对方那么潇洒,毕竟五十多了,毕竟比对方年长近二十岁。他落地时向前扑倒在稀泥堆上,双手和衣服都沾了稀泥。

  全权代表则已蹲下细看那管道了。他捡起一块卵厂敲管道。管道一敲掉一片锈渣儿。

  一名工人担心地说:“先生您别敲哇,没见我们在修嘛!敲个大窟窿怎么办?”

  全权代表弃了卵石,掏出手绢一边擦手一边感慨地说:“都这样了,居然还能将就着供暖,你们居然还善于修,不简单!难为你们了啊!……”

  另一名工人说:“我们是干这个的嘛!再不容易修,也得修啊!哪怕锈成了酥皮儿点心似的,只要厂里不便换,我们也得保证修好保证供暖啊!……”

  管道四处射水,沟底下“细雨”蒙蒙。那几名工人的衣服全湿了,脸也全湿了。在十二月的寒冷之下,一个个冻得双唇发紫,浑身哆嗦。

  全权代表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再问再说,一声不吭便往沟上攀。沟上垂下一条绳子,沟壁上铲出了几个踏脚的浅窝儿。他攀得也很灵活,猫似地转眼就攀上去了。

  章华勋就没他那般灵活了。他有关节炎。由于厂里的供暖管道常出问题,许多个冬季,车间里的暖气热三天,凉五天。他的关节炎,就日久天长落下了。几名工人见自己难以攀上去,不得不托着他屁股朝上举他。全权代表也不得不伸下手拽他。

  他上了沟,不禁的满面窘色。

  全权代表又发感慨:“在这样的厂里,拿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低的工资,造出差不多是世界上一流的步枪,这个厂的工人们都很可敬啊!”

  对方的话使章华勋心头一热,顿时觉得,和对方的关系,真有那么点儿“自己人”之间的关系了。

  他也感慨起来:“对对。您说的对极了!我们厂的工人,个个都是好工人!绝非一半素质好,一半儿素质不好。这一点我可以很负责地向您打保票!……”

  对方有点儿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的话为什么要那么说。

  “我们厂的老工人们,尤其有一种良好的传统。遵厂规,守厂纪……”

  不料对方打断他说:“遵守厂规厂纪,那是一名工人起码应该做到的。如果工人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是管理松懈,管理者失职。”——用手朝沟下一指,俯视着那几名工人低声又说:“你替我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都可免过考核这一关成为厂里的工人!我们面临的第一件事是改造厂房,很需要他们这样的管道工……”

  章华勋听了,心中亦喜亦忧。替那几名可以免过考核的年轻工人喜,替“钳工王”等一批老工人的命运如何而忧。他们中许多人也和章华勋一样,患了比他还严重的关节炎。有的还因风湿性关节炎而风湿性心脏病。但他们年轻时都曾是厂里的骨干工人。十之八九曾是各级“劳模”。“钳工王”还曾是章华勋的师傅……

  回到会客室,章华勋为全权代表沏了一杯茶,待对方坐在沙发上后,终于有机会说他早想说的话了。

  “我们现在谈谈合同好么?”

  “谈谈……合同?合同不是早签定了么?”

  对方将刚端起的茶杯,缓地又放下了。很显然,他的话使对方感到了几分意外,也感到了几分麻烦。而对方那种猜疑的表情和那种本能设防的口吻告诉他,一切关于合同的话题,都是对方所不愿谈、认为根本没必要谈的。

  “是啊是啊,是早签定了。但不是我签的,是我的前任……”

  对方的态度,使章华勋的心理倍受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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