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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华勋当时也是陪员之一。他当时是李长柏现在的角色——厂办主任。他当厂长后,李长柏才替了他的厂办主任。他当时听出了,也看出了书记和厂长的话说得都不那么由衷,都不过是在虚与委蛇地随口附和罢了。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冷脸瞪着首长秘书说:“换块新的当然好啦!那多美观呀!可那不是得花钱买么?工人的钱是工资。厂里已经三个月只发百分之六十了。工资基数低,平均一来不过一百七十多元。你的算术一定比我好。你算算,一百七十多的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他的话,使首长秘书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仰起脸讪讪地望着屋顶,默默退了一步,避开他那不敬的目光,隐到了首长身后。

  他说话时,首长没看到,而在瞧着炕上的一盆蒸土豆,他说到工资基数时,首长从那盆里拿起一个土豆,剥了皮,挺爱吃地吃着。待他的话说完,首长手里的土豆只剩下了一小块儿。首长将土豆全送这入口,掏出手绢擦手。首长咽下了土豆。揣起了手绢,这才将脸转向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脸问:“你是厂里的什么人物?”

  党委书记替他回答:“首长,他是厂办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华勋。他父亲是解放前咱们兵工厂的有功之臣,四七年牺牲了。那时他刚一岁多。”

  首长仍不动声色地相着他脸问:“这么说你是烈士子弟罗?”

  他刚欲开口,厂长又抢先替他回答了:“对对,他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

  厂长一边说,一边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开尊口,别惹首长不高兴。他明白,书记和厂长,都是为他好。因为首长在视察过程中,已发过了几次火。

  首长又问:“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工人们已经穷得连几米铺地革都买不起罗?”

  这一问,使书记和厂长一时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蝉,不敢替他回答什么了。其他一干人等,也都面面相觑,空气一时仿佛凝固了。

  他犹豫一下,也用肯定地口吻说:“对。情况正是首长理解的这样。尤其这一家,生活更困难。”

  “厂里像这一家生活这么困难的工人,还有多少?”

  “少说有几百户。”

  首长不再问什么了。又抓起一个土豆,若有所思地剥着吃。比吃第一个土豆下口慢了。

  于是书记说:“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这土豆是厂里开了片荒地自己种的,很沙,也很面。”

  于是厂长双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给大家。

  于是大家都默默地剥着吃。偶尔有人小声说,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华勋没接土豆。他若接,就不够分的了。当然他没接,并非因为不够分,而是心里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着,一个少女回家了。她见满屋子人,显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望,见小盆空了,一个土豆也没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里懵懂。

  章华勋从旁低声说:“咱们把她家的午饭吃了。孩子下午还要继续上学呢!”

  屋里的空气顿时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没吃完的,窘态万状地,将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惭愧地放回了盆里。

  首长的秘书尤其窘尤其惭愧,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别废话了!”——首长打断他:“你给我到县里去买馒头!买包子!买烧饼!买挂面!要多多地买!开车去!限你十分钟内买回来!……”

  秘书二话不说,拔腿便走。

  首长蹲下,双手轻轻拉住那少女的双手,端详了她片刻,张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却咽回去了。首长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女的头,从内衣兜掏出钱包,放在了炕上。愣了愣,又脱下呢大衣,撸下手表,一并放在炕上。

  首长一言不发,谁都不看,拔腿往外便走。

  众人默然,肃然,一个个悄没声息地跟将出去。门外蹲着一个人,正是五十多岁,胡子邋遢,面色黑黄的“钳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儿。他还有一个儿子,当时读高中,住校。

  首长发现“钳工王”,脚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钳工王”身前去问什么话,但犹犹豫豫的,又将目光从“钳工王”身上转移开了,撇下众人,独自踽踽前行。

  章华勋注意到,首长眼角挂着一滴泪。

  他问“钳工王”:“你怎么见家里有了客人,就连家门都不进了?”

  “钳工王”袖着双手,头也不抬地嘟哝:“日子过成这样,没脸待客。更没脸见什么首长。”

  那时刚过完新年,离春节还有半个来月,正是最冷的日子。一阵北风啸过,卷起一团雪,将首长瘦小的身影几乎完全裹没了……众人怕首长冻坏了,有的在拦车,有的脱了自己的大衣追赶上去……

  春节一过,刚到三月份,上级出其不意地下达了文件,批准“三二三”厂转产。并批准可以行使如下企业自主权——合并、被兼并、合资、拍卖,乃至宣告破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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