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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懊恼闷在心里,封在嘴里,连对妻子都只字未提。

  一个星期后,并没因主动交待引出什么自己担心的下文,于是又暗自侥幸起来。觉得还是主动交待好。起码,懊恼了几天,心里干净了。

  后来听邻居们议论——那幢十八层高楼之所以能批准在仅距他们这幢楼几十米处破土建盖,姚处长为房地产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些“关节”是他出面打通的,一些批文是他斡旋官场关系跑下来的。当然,那些官们皆获得到了不同的好处。而作为对他的“奖励”,房地产公司答应连产权“赠”他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单元。这终于解开了他心中当时对姚处长产生的困惑。邻居们尽管获得了补偿,但都还是有种被出卖的感觉。姚处长已被收审,不可能对姚处长集体问罪,于是气都出在姚处长的妻子和女儿身上。曾有女邻居当面骂过姚处长妻子,并在她脸上啐过唾沫。那母女二人受气不过,某夜悄悄回她娘家住去了。她仅向王君生一家告别,托他们照看走后的家

  又过了一个星期,局里通知他去开有关“菜篮子工程”的质量会。没了酱醋,百姓的生活就没了朴素的滋味儿。所以市里局里对于酱醋质量非常重视。会后,一位副局长请他留下个别谈话,他心里咯噔一下发毛。果然,副局长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王副厂长,你的交持,由‘纪委’转到局里了。你能主动交待,这是明智的。‘纪委’对你这一点还是充分肯定的。但……”

  副局长“但”住了,吸起烟来。

  “要把我一撸到底么?副局长你只管照实说,把我怎么着我都没怨言。我承受得住……”

  他尽量说得平静。却连自己也听得出,语调在发抖。四十六岁了,三分之二的人生过去了,好不容易才熬上一位副厂长当啊!虽然只不过是副科级,可如果连副科级都当不成了,四十六岁重新开始当工人,而且是酱油厂的工人,那不是越活越凄惨了么?当工人离下岗可只有一步啊!妻子已经下岗了,怎么告诉她呢?

  他觉得后背上有几条小虫蠕蠕似的往下爬冷汗。

  “你别紧张,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来,你也吸一支……”

  副局长递给他一支烟。他猛吸几口,呛得直咳嗽。

  副局长待他止住咳嗽,才又说:“没想到你也会有那样的事儿,局里几位领导都挺替你遗憾的。你们厂长再过些日子就该退休了,本来,局里已经决定任命你为厂长,当个四五年,五十一二岁,再调局里当哪个处的处长,局里一直在暗暗考察你,打算重点培养你的嘛!”

  听了对方的话,他懊悔得直想以头撞墙,也愤怒得直想跳起来破口大骂!——打算重点培养我为什么从未给过我一点点暗示?要是给过我一点点暗示,我还至于拎了东西低三下四地去求那姓姚的么?

  “王副厂长,听了我的话,你对于自己的错误有什么认识?或者,有什么反思?……”

  “我……我辜负了局领导的栽培之心,我对不起诸位局领导……我羞愧……我无地自容……”

  而他心里说的却是——“滚你妈的蛋!”

  他早就听人议论过,平庸无能的对方之所以当上副局长,正是由于擅长“跑官”。

  “嗯,有这种真诚的态度就好。其实呢,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自己若不主动交待,估计也没人知道,即使姚处长把你交待出来了,局里也会替你抹抹平的。可你……你主动交待了,‘纪委’备案了,交持材料转到局里了,既成事实了,所以,局里也就不能不……我的意思你明白?……”

  “明白……”

  “那我现在就代表局里,口头向你宣布局里对你的处分——第一,厂长的职务你是不可能接了,由你们厂管行政的李副厂长接。他比你年轻十几岁,希望你今后好好配合他工作。第二,如果副厂长还照当着,实际上也等于没处分你。万一群众知道了你的错误,对局里提意见,局里没法解释。所以,副厂长你也别当了。由你们的厂办主任接替你。你呢,和他调换一下,当厂办主任吧。但他们都比你年轻,你可不要对他们不服气。局里在任免令上,会照顾你的自尊,什么都不提,只强调由于你有健康情况,而且是你自己请求的,你不挨打了么?正好是个借口。你看这样行么?……”

  “行……”

  “副科级还为你保留着。明天你让厂里转一份请求书来,好不好?……”

  “好……”

  副局长与他的谈话从始至终和颜悦色,使他没法儿不心怀几分感激。

  晚上,他背着儿子对妻子宣布:“你以后和人谈起我,再别说我是副厂长了。我已经不是了,是厂办主任了!”

  “这……这不是降了么?你犯什么错了?……”

  妻子不禁地“友邦惊诧”。

  “什么话,我能犯什么错?一个小小的酱油分厂,副厂长和厂办主任有什么高低区别?我的副科级不变!……”

  妻子暗暗舒了口气。

  这使他看在眼里,悲在心里,苦在心里,唉唉,不足论道的一个副科级,却原来在自己和在妻子的意识中,都是那么要紧的事。

  他又说:“当销售副厂长大累了。领导这样安排,纯粹是出于对我的关怀和照顾,也是希望我能更好地扶佐一下年轻人。这是特殊的信任你懂么?……”

  听他那口气,仿佛一位资格很老的老干部。他还想多说几句,瞥见儿子正扭头望向自己和妻子,打住不说下去了。

  他从儿子的目光中,感觉到了大人般的心照不宣的明察意味儿和几分……怜悯……

  回到厂里后,他从别人闪烁其词的议论中才恍然大悟——其实局里并无诚意提拔他,正拿他的安排犯难呢。他自己一坦白,恰好为局里解除了一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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