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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告别依依不舍的弟弟,带者十几元钱和一个小包袱,悄悄离开了家混上火车流浪外省。他向弟弟保证半年后回到弟弟身边。他们的头脑当年都那么简单,以为“上山下乡”运动只不过是阵政治风,最长半年就会在中国刮过去。

  他的流浪生活之饥寒交迫饱受欺辱无需细述。他偷过东西挨过痛打被收容过装疯卖傻过。半年后他如期回到家里,迎接他的却不是朝思暮想的弟弟,而是家门上的一把大锁。邻居告诉他,他离家出走后一个多月,弟弟由于招架不住学校和街道委员会的联合动员,到北大荒去了。从邻居的表情中,他看出了对他这个哥哥的谴责。是啊,自己逃避到外省去而将弟弟推给了“上山下乡”运动,还配做哥哥么?他已在流浪中学会了吸烟,那一夜他吸光了整整一包劣质烟。

  翌日他找到街道委员会,以被劣质烟熏得嘶哑了的嗓音,请求允许他去北大荒换回弟弟。

  可街道委员会的人说,他要去北大荒可以,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欢送。但若企图换回他的弟弟,简直等于白日做梦。注销了的城市户口想再落上就可以再落上的么?又说他们兄弟父母双亡,没什么负担也没什么牵挂,正应该都到广阔天地去锻炼锻炼。

  他向对方要弟弟的通讯地址,对方冷冷地回答不知道。

  他又到弟弟的学校去要,校方只给了他一个大概的地址。说具体分到了哪一团哪一营哪一连,校方也不清楚,只有向师部写信查询。

  他按照学校提供的那个大概的地址发出了一封信,久无回音,又发出一封信,还是久无回音。第三封信写好了正要寄,,邮递员送来了耶师部的一封公函,他急切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所见却是一份死亡通知书。其上只简要地写着“意外死亡”口个字,促家人速往料理后事……

  他晕倒了。

  弟弟的死的的确确是“意外死亡”——一天弟弟和几名男知青肩扛着钐刀打马草归来,沿河岸走。河水清可见底,弟弟发现河里有鱼。在河边游动,于是弟弟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噤声,于是大家全都驻足,望着弟弟高高举起钐刀,用钐刀柄扎鱼。河岸到河面一米多高,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弟弟已经栽到河里去了,河水顿时染红。大家七手八脚慌慌张张地将弟弟拖上河岸,发现弟弟的头齐后脖梗几乎被钐刀斩掉,仅仅连着一层皮……

  团里和连里的领导告诉他,已经处分了一位老战士排长。因为当排长的有责任向初用钐刀的知青讲清使用钐刀的种种安全常识。

  当地没有火葬场。他没法儿将弟弟的骨灰带回城市,弟弟被埋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在连队的几天里,他感觉到恰恰几名自称是弟弟生前关系友好的知青,对他的态度反而异乎寻常的冷淡。他们不愿理睬他如同不愿理睬一个卑鄙小人,他不清楚究竟为什么。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那一种明显的蔑视,将他们中的一个拖出男知青宿舍汹汹逼问。对方告诉他,弟弟与他们谈起他时,言语中充满了怨恨。在没见到他之前,他在他们心中就已经有恶劣印象了。他们和他的弟弟一样,认为他是一个背信弃义并且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不是!”

  他吼着,双手扼住对方脖子,恨不得将对方扼死。

  “你是!你为了自己能留城,耍花招骗你弟弟!你自私透顶!你根本不配他把你当亲哥哥!你的目的不是明摆着达到了么!”

  对方被他扼红了脸,却并不挣扎,一副宁肯被扼死,也绝不承认他是一个好哥哥的模样。

  “我不信!我不信!我弟弟不会这么想,更不会对你们说这种话!”

  “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也不止一次亲口对我们这么说的!你不信可以去问问他另外几个朋友!”

  他扼住着别人的脖子,同时觉得自己的脖子也仿佛被一双无形又有力的大手扼住着,憋得胸膛透不过气。他终于垂下了双手,张大着嘴,呆瞪着对方,哈哧哈哧地粗喘着,像一头被电棍击得有点儿晕头转向的熊。

  “我也是哥哥!我们弟兄俩也得走一个!可义无反顾地报名伪是我!义无反顾地来到北大荒的也是我!我没法儿瞧得起你!”

  对方朝地上啐了一口,倏地转身离他而去。

  一心替弟弟着想的初衷,变成了后来被弟弟猜疑的误解,而且永远也没有澄清和消除的机会。

  这件事从此像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至今那刀子也没从他心上放出来。只不过被心肌紧紧地吸住了夹住了,不再流血了。要拔出这把刀只有靠弟弟,而弟弟已经死了。

  连里和团里的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

  他说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留在这个连队做一名替补弟弟的知青。

  他的要求被批准。之后风言风语在全连传开。这使他不敢幻想有朋友,事实上他似乎也不再希望有朋友,不但没有朋友,而且心中没有了任何追求。什么争当“五好战士”、“毛著标兵”;什么招工、上大学、男女知青间的传情递书,统统都轮不到他。他仿佛仅仅成了连队的一头牛,或一匹马。每天只知道干活、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干活。

  他经常独自登上连部后面的山坡。弟弟的坟在山坡上。下雪天,有人曾见他呆呆坐在他弟弟的坟前,身上落满雪,似雪人。下面天,也有人曾见他呆呆坐在他弟弟的坟前,任大雨浇淋,一动不动,如同在大雨中坐化了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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