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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周亚明对他放行了。一边说一边走向自己的自行车,他一弯下腰开车锁,就不打算直起腰了似的。王君生望见他那是辆新自行车,当然也是新锁。他不明白周亚明为什么开新车锁比他开自己锈迹斑班的破车锁还费劲。

  他一时尴尬极了,觉得难堪极了,不好意思极了,仿佛两个邻居中的男人所凶责的恰是他自己似的。

  他讪讪地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说罢,推着自行车便走,好像有点儿怕周亚明追上来继续进行谴责……

  他没直接骑到单位,而是先去了法院。

  几次接待过他的一位年轻的法官,听了他的话,皱眉道:“你这人真古怪!前天你来催我们立案,我们昨天刚立上案,你今天一早又来撤诉,当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一位老法官将那位年轻的法官扯到一旁去,凑头嘀咕了几句。究竟嘀咕了些什么他也没听清,只隐约听到“打过招呼”、“撤得正好”两句。

  “那么好吧,你去办理一下撤诉费吧!”

  于是那年轻的法官,就不动声色地将诉状还给了他。

  “还要交撤诉费?”

  他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捂向衣兜,仿佛怕对方搜他的兜。

  “怎么?不情愿啊?”——对方又将诉状从他手中扯了回去,似乎要作为扣押物。

  “不不,我不是不情愿。真的不是……”

  他那只捂住衣兜的手伸入了衣兜,掏出一把零钱,很窘地解释:“我身上没带多少钱。您看,就这点儿零钱……”

  那名老法官本已走接待室,听到他们的对话又返回来,劈手从年轻的法官手中夺过诉状,沉下脸以训斥的口吻说:“你可真多余!”

  他双手将诉状还给王君生,微笑着,非常之客气地安抚道:“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免了免了,这个主我做得了,您快上班去吧!”

  王君生离开法院,将诉状丢在车筐儿里,匆匆地往厂里蹬去。经过一只垃圾简,他一手抓出诉状,扔到垃圾筒里去了。

  他想——妈的这件事儿就让它结束吧!他决定不再向其他众邻居们提起或质问。他明白,即使提起,即使质问,他们回答他的话,也必和老张和周亚明是一样的。

  一到厂里,他就找到主管厂长,恳求厂里借给他三千元钱。他是位没有“小金库”的丈夫,不给妻子一个说法是不行的。而若给妻子一个说法,只有借钱。

  厂长问他借钱干什么?

  他支吾了半天,说老岳父病了,得住院。

  厂长凝视着他大摇其头,说我的副厂长,你难道忘了,你老岳父已经死了两年了,是厂工会帮着料理的后事啊!

  他腾地闹了个大红脸,一时吭吭哧哧地不知再说什么好。

  幸而厂长与他关系不错。厂长说——得,我也不逼你非回答借钱干什么了,只要不是去赌去嫖。不是去花天酒地,我批准财务借你。但只能借你两千元,超过两千元要开会研究,这个规矩你也是知道的

  那一上午剩下的时间里,他就在厂里见谁向谁借钱。吃午饭前,终于借够了一千元。

  他并没当天晚上就将三千元交给妻子,怕“任务”完成得未免太快,妻子起疑心,一个星期后才将钱交给妻子。

  妻子接钱时眉开眼笑,一边点数一边间他:“顺利么?”

  日子过得拮据,他十分理解妻子对钱那种喜欢的程度和心情。

  他皱着眉说:“还算顺利,你别点数,我已经点过了,差不了的。”

  妻子却如同没听到他的活,一直点完为止。将钱收好后,絮絮叨叨地竟开始抱怨他索赂太少。

  他说:“你当时一开口说了个三千元嘛!”

  妻子说:“我当时说的是少于三千元不行!你自己没长脑子呀?数咱家阳光被挡的多,所以咱家有理由要求比别人家多的补偿!”

  他火了,吼道:“你还有完没完?”

  家里霎时一片静。妻子在那一片静中不安地瞧着他噤若寒蝉。

  儿子出现在小屋门口。

  儿子说:“你们整天钱、钱、钱,庸俗不庸俗?”

  儿子一说完,清高地转过身去走向大屋。

  那一片静持续了好久,似乎具有神圣性,做父母的不敢轻意打破似的。

  那一天王君生明白了一条生活真理——钱对一个家庭如果太重要了,这个家庭就没法儿不充满与钱有关的琐碎又庸俗的内容。

  从此他中午在厂食堂只买素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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