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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他楞了一下,诚实地点头。

  对方站起身说:“咱们换个地方谈。”一说完往外便走。

  他也赶紧起身跟着,跟到了秘书那间屋隔壁的小屋里。相比于宽大庄严的经理办公室,那小屋的布置简陋多了。两张单人床,两只小沙发,一张桌子和茶几而已,桌上还摆着一台十四时的小彩电。

  还没等他坐下,对方已拨脚离去。

  “什么阿猫阿狗你都引见给我!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我辞了你!”

  他听到了对方语势汹汹的训人之声,对那秘书小姐,他心里不禁地感到了几分歉意。

  紧接着进来了两名五大三粗的保安,手里各拎着电棍。

  一个将他那盒烟及他的名片拍在桌上,冷冷地瞪着他说:“这都是你的东西,给你。”

  另一个也冷冷地瞪着他说:“请你立刻离开这里,这里是我们的休息室!”

  他说:“你们经理刚才跟我说换个地方谈,问题还没交涉完呢,我不走。”

  “不走也得走。”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们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沙发上架起来,架出了那小房间。

  他的目光刚一和秘书小姐泪汪汪的目光接触,她便厌憎地背转过身去。

  他被架着穿过长廊。他挣扎,但哪里摆脱得了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的挟持。

  “我是公推的代言人!你们这样对待我是不行的!你们经理是要后悔的……”

  他扯着嗓子威胁地喊叫。但是寂静的长廊里,只有他自己愤怒的回声。

  他们一直将他挟持到电梯口才放开他,

  “对不起,我们只不过是在履行职责。我们总经理要求你从我们公司这一层楼消失,消失得越快越好。”

  他们中的一个摆弄着电棍这么说。

  而另一个,则用电棍捅了一下电梯灯标,电梯门一开,他被推了进去……

  此后他又去了两次,却连房地产公司那一层楼都没上去。

  他不得不向邻居们通报情况。通报时别提多么沮丧,多么惭愧,一再地承认自己的无能,一再地说些辜负众望的自卑话。大家一听就炸了,都说是孰可忍,孰不可忍?都说房地产公司欺人太甚。说我们居室的阳光明明被遮挡住了,不给予经济赔偿绝不答应,绝不善罢干休。说要众志成城,同仇敌忾,要打官司,要求助于舆论的道义声援……

  他说自己在态度上同意是同意,也不会转变立场,只是另外推举一位代表吧!因为事实已经充分证明,自己是没能力交涉好这件重托的。

  大家却都说别介啊!都说谁也不信赖、就慎赖他王君生的能力!不但信赖他的能力,更信赖的是他一向具有的甘为别人鞍前马后的责任感和牺牲精神。就是再推举一百次,代表非他王君生莫属!自知是盾,赞美是矛,但若用赞美这柄矛刺自知这块盾,则几乎,不,不是几乎,则一概地没有不被刺穿的。从帝王到庶民,从圣人到小人。都同样地经不起赞美。相对于赞美这柄矛,自知这块盾往往都似是画了蒙人图案的纸板做的。王君生当然既非圣人亦非小人,他是一个老好人。他活到四十六岁,只被赞美过两次,另一次便是这些人对他的前一次赞美。他们两次赞美他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中小学生在选举“劳动委员”时,往往就是那么七言八语而又齐心协力地对他们的某一个同学极尽赞美之能事的。那某一个同学,又往往和王君生似的,既是老好人既不善于坚决地说不,又多少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

  结果是他从那一天开始为自己更是为众邻居写诉讼状。他生平第一次写那玩艺儿,少不得要借本《法律常识手册》夜夜细读,少不得要自费到律师事务所去咨询。连经几个晚上,儿子写至深夜,他也写至深夜,儿子占据着桌子写,他坐在床上,夹子垫在膝上,一沓信纸垫在夹子上写,妻子问他写什么?他不敢讲真话,撒谎说自己写的是副厂长工作总结。

  后来就是一次次跑法院,催促人家尽快立案受理。

  不久他发现他住的那幢楼起着变化,一些人家先后将阳台用铝合金窗封起来了。封阳台的正是那些阳光被挡住的人家,铝合金窗使他们各家的阳台变得美观了。而另外一些人家在装修,或铺木块地板或对四壁进行喷涂,邻居们见了他一如既往地亲切点头、微笑、主动打招呼,却没有一个人询问他起诉的事。这曾使他心中有几分纳闷儿,但仅仅纳闷而已,并没将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敏感地有机地联系起来想过。

  谜底是由妻子揭开的。

  有一天他下班刚进家门,妻子将他扯到小屋里悄悄说,“你知道别人家为什么都封起阳台来了么?是房地产公司免费替封的,室内装修的人家,也得了房地产公司的赔偿款,少则一而千,多则五六千。不要钱想要物的人家,房地产公司给换了冰箱,或买了微波炉送上门。听说房地产公司原本是预备下了一笔赔偿款的,有十多万元钱呢!赔偿也肯定有咱家的份儿,你说咱家要钱还是要物呢?”

  妻子的话使他当时呆住了。

  前一天他还去法院催促立案来着。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熬了几个夜晚呕心沥血反复修改多次并花钱打印了的诉讼状,其实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代表性可言。分明的,邻局们已暗中与那家房地产公司达成了解决矛盾的种种协议,而且,要求都获得了不同方式的满足。可想而知,他们在力争条件的满足之时,一定都还曾以打官司相要挟过,却没有一个人预先告诉他这一点。甚至在他们的条件已经获得满足之后,也“忘记”通知他打官司的事可以终止。

  我被出卖了——这一种意识像误食了一大口芥茉的感觉。吐已经晚了,芥茉被唾液所稀释,大部分咽下去了,其辣直冲脑顶。他顿觉血脉喷张,两眼出泪、鼻孔里仿佛要往外冒烟冒火。

  妻子见他那样子异常,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他说:“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妻子从她自己头上扯下根头发,两指捏着递向他:“拿着。捅桶鼻孔,一痒,喷嚏就打出来了。”

  “不用!”

  他生气地将妻子的手从眼前拨开。

  “你这人,我白扯下了一根头发!”妻子一边将那根长头发往自己子指上绕,一边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这次我拿主意,咱们要钱!顶数咱家的阳光被遮挡的多,少于三千不行!要来了,先凑足钱给儿子买电脑!他许多同学家都有电脑,他却还没摸过电脑呢。儿子懂事不提,咱们做父母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他一屈服坐在单人床上,继续发呆。

  “你倒是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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