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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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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德宝骑车来到一片平房居民区,在一个大院门前下了车,推车走入院子,将车停稳一旁。他从挂在车把上的大帆布工具袋里先取出一副套袖戴上,然后摘下工具袋,大步向一处下水道口走去。

  他蹲在下水道口,取出一应用具,便往外掏起脏物来,仿佛是一名下水道工,来此就是专为疏通下水道的。他趴在地上,将软钢丝疏通器一点一点往下水道里送,刚送了一小截,便送不进去了。他索性摘下警帽挂在车把上,脱了上衣搭在车梁上,将衬衣袖子往上一捋,又趴在地上,整胳膊伸进淤水泥,用手往外抓取脏物……

  一户人家的窗子开了——有人出现在窗口望他。

  又一户人家的门开了——又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望他。

  他干得那么专心致志,一点儿也没发现有人在望着他。

  一双脚步到他身边,“韩所长。”韩德宝没听见。“小韩……”趴在地上的韩德宝侧着脸朝上一望——是一位大娘。“小韩,缺不缺什么工具啊?”

  韩德宝边干边说:“您好啊大娘,什么都不缺。我带得全着呢!哦,对了,您动员各户捐献几块用不着的木板吧,一会儿还要做个下水道口的盖。”

  大娘不过意地说:“小韩,这活儿,怎么也轮不到你干。”

  韩德宝继续干着:“大娘,这么说,咱们警民之间就见外了。不是正赶上我今天有空儿么!”

  大娘转过身去吆喝:“全院都听着啦,韩所长给咱们捅下水道来了。还要给咱们做盖下水道的盖儿!哪家有用不着的木板,舍得一次,往外捐献捐献吧!”

  一个孩子抱着一块木板走了过来。

  韩德宝起身夸奖:“好孩子,放一边吧!”

  他开始摇动疏通器。独自操作,显得有劲儿使不上。一位中年妇女离开家门,过来帮忙。

  韩德宝说:“大嫂,您别靠前,看甩您一身脏水。”

  中年妇女不过意地说:“那我也不能站在旁边看啊,脏了再洗呗!”

  两人操作,顺利多了。

  韩德宝问:“嫂子,今天没上班啊?”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倒休了两天。”

  在疏通器的噪音声中,韩德宝继续问道:“厂里效益怎么样啊?”

  中年妇女说:“不怎么样。没钱发奖金,光靠那点儿死工资,怎么生活啊?”

  在他们共同努力下,淤水流光了。

  韩德宝直起腰说:“看,好了。这就不用你帮忙了,我自己再往净了掏掏。”

  说着他又趴在地上,用小铁勺掏脏物,一边继续和中年妇女说话:“孩子他爷爷退休之后,不是说总在家闲不住,想摆个菜摊子么?”

  中年妇女说:“可不是嘛!听说那套手续可麻烦了,家里也没人去跑哇!”

  韩德宝:“要办成,当然就得不怕麻烦啦!”——他用手掏出了一只破皮鞋,扔在一边:“瞧瞧,什么都弄进去了,这还有不堵的?”

  他站了起来。

  中年妇女说:“上个月孩子他爷爷是去跑过的。这支那儿,那支这儿的,把老爷子支得晕头转向。”

  韩德宝笑了:“这么着吧,让孩子他爷回来写个申请,你们自己办顺利的方面,自己去办。办起来不那么顺利的方面,我替你们办。”

  中年妇女感激地说:“那太好了!办成了,我们老爷子准天天把好菜给您留着!韩所长,您办是不是也得搭点儿人情啊?”

  韩德宝说:“如今不搭人情还办得成事儿?您给我预备烟吧!”

  中年妇女急忙说:“家里就有,我给您拿去!”

  韩德宝说:“哎,别这么急嘛。”她已一阵风似的卷入家中。

  大娘端了杯茶水来——她听到了韩德宝和那中年妇女的对话,轻蔑地说:“这女人,用谁都心安理得!用完转眼就忘了人家对她的帮助。”

  韩德宝说:“嗨,咱们当民警的,大事儿办不成,小事儿再不帮着老百姓办,国家不是白发给咱一身警服啦?大娘您说呢?”

  大娘说:“都像你这么想,感情是好啦!渴了吧,来,大娘给你端,喝口茶吧……”韩德宝俯身就在大娘手里喝茶。

  下水道“工程”终于完成——重砌了台口儿,还有了盖儿,盖儿还刷了绿油漆。

  韩德宝又操起扫帚打扫锯末、刨花、碎砖之类,顺便连大半个院子也扫了。女人、老人和孩子在一旁默默看着。

  那个求韩德宝办执照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夺下他的扫把:“哎呀,韩所长,这让我们众人看着多难为情啊,还是我来吧!”

  韩德宝说:“别难为情啊,怎么着还不是得一个扫,大家看着。”他把垃圾堆成一小堆儿,将扫把还给大娘,拍打拍打裤子,望着众人说,“是不是,还都等我讲两句啊?”

  大娘说:“小韩啊,你活儿是干得没挑剔的,可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我看你得给大家开个居民团结的会。”她说完瞥了那女人一眼。

  老头儿老太太们也一迭声地说:“就是,就是,韩所长得给开个会。”

  韩德宝一笑:“哎哎哎,长辈们,别说开会,搞得怪正经的。我就有话直说吧!这下水道从老刘家房屋底下过,下水道口又离老刘家门窗最近。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全世界哪儿都存在着些历史遗留下的问题。国家和国家处理不好,就会发兵打仗,大动干戈。今天你朝我发射颗‘飞毛腿’,明天我朝你发射一颗‘大力神’,就会死人。邻居和邻居之间呢,处理不好,也会抄家伙动刀子,也会死人的。不管怎么说,我总认为,闹到出人命的地步那就惨了。打听打听,没有不后悔的。我给大家交个底儿,我去市有关方面了解过。最多后年,咱们这一片儿穷街破房子,就要推平它,建楼群小区了。到那时,咱们这点儿历史遗留下来的小问题,不就扔还给历史了么?”

  众人议论纷纷:“哎呀,那可太好啦!”“就盼着那一天呢!”“韩所长,你了解的情况可靠么?”

  韩德宝说:“当然可靠!我说的话,是负责任的!不过,这下水道毕竟还要从老刘家房屋底下过两年,一旦堵了,老刘家人,出来进去的,就闻到臭味儿了吧!再赶上个下雨天,管道多年失修,人家屋地就会反潮。设身处地想一想,人家有意见,对往下水道乱倒脏物的人家心里生暗气,甚至当面甩脸子,背地里指桑骂槐,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那中年妇女说:“韩所长,还是你公道!”

  韩德宝又冲她说:“不过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对谁家有意见,可以当面婉转地提嘛!背地里指桑骂槐,传到人家耳朵里,人家当然也会生气啊!总之,这些摩擦,是由于下水道引起的。现在,咱们把它属于现实性的那一部分问题解决了。大家彼此之间,就该有个宽厚谅解的态度了,对不对?老刘家的,你对这下水道这么改进一下,觉得还满意吧?”

  那个中年妇女,连连点头:“满意。”

  韩德宝说:“这叫我听了就非常高兴,证明一上午我没白忙活。今后再有个不痛快,你就替全院儿多担待些吧。不需要你们家再忍到二〇〇〇年,只需要再忍两年。”

  中年妇女低下了头:“你放心,行啊。”

  韩德宝进一步规劝大家:“大家呢,也要自觉些,虽然安了滤脏物的网子,还是不要什么都随着水往里倒,人和人之间啊,我主张宽容些为好。首先是,不要去冒犯别人。其次,别人冒犯了自己呢?不值得计较的,就不计较。不值得认真的,就不必认真。前几天,一男一女,互相揪着扯着,闹到派出所去了。正巧我在那里,一问,原来是因为——两人在商场挨在柜台前买东西,女的一回头,男的冲她‘的’了一下……”

  韩德宝用舌尖弹上颏膛,弹出了一声响。

  他接着说:“那女的可就不干了,说那男的耍流氓。那男的说你血口喷人。女的说,那你冲我‘的’,男的说,我高兴‘的’,就‘的’我从小就有种爱‘的’的习惯!这你干涉得着么!女的说,反正你冲我‘的’,就是心术不良调戏我!男的说,瞅你那德行,值得我调戏么?我有时还冲着垃圾桶‘的’呢!……两人唇来舌往,互不示弱。结果,那女的抓破了那男的脸,那男的扯下了那女的一绺头发……就为一声‘的’。大家说这种事儿能断出多公道的理啊!我对那男的说,你这位同志,虽然从小养下了爱‘的’的习惯,但毕竟不是什么好习惯。尤其在公共场合‘的’,不管你有心无心,起码容易引起他人误会,还是今后加以改正的好。我又对那女的说,你这位女同志,也大可不必小题大作,不过就是别人对你‘的’了一下么,有什么呢?心里讨厌,躲开就是了嘛!……这一男一女呢,还认为我和稀泥,又互相揪着扯着,闹到公安局去了!”

  几个孩子,同时用舌头弹出一声响。

  韩德宝低头瞅瞅他们,笑了:“你们说,他们值得学习么?”

  孩子们异口同声,拖长音调地:“值得!……‘的’!”

  韩德宝一愣:“什么?值得?”

  众人大笑,韩德宝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说:“那我走了。”

  他蹬上自行车走了。

  大娘望着他的背影,感慨地说:“咱们这一片居民,摊上小韩这么一位派出所所长,是大家共同的福气啊!”

  那中年妇女也说:“大晌午的,连顿饭也不留下吃,还把扫起来的垃圾替咱们用塑料袋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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