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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3

  王小嵩像受雇佣的私家侦探一样,去遍了兴北房地产公司兴建的所有的楼区,并一一详细记在小本儿上。

  王小嵩了解到,兴北公司的经营转向,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目标,只不过是一种意识上的反应。

  兴北公司目前最迫切的需要就是引入外资,引入新技术、新设备、新项目,推进他们完成转向的步子,使他们获得新的活力。

  王小嵩对吴振庆打心眼里佩服,甚至有些嫉妒。不管怎样,吴振庆抓住了时代赐予的机会,基本上是自己的主人。与他相比,王小嵩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所谓白领的华人打工仔。他不能不仰人鼻息地活着,也不能不看人脸色行事,随时忧虑着丢掉了饭碗,他还是不是他自己。

  他万万想不到,老宫本会让他当这个棘手的全权代表。而更想不到的是,他路过新华书店,一瞥,见一块告示牌上,介绍着郝梅的经历和创作情况,而郝梅就在书店的柜台那儿,从容而认真地给排队购书的读者签名。

  生活就是这样,往往比戏剧还富有戏剧性。

  王小嵩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个字条上,托两个购书的小姑娘带去,买一本书并且请郝梅签名。

  回到旅馆,王小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郝梅的书看。

  城市,像围棋棋盘,而人像棋子,城市将人分布在各个格子里。不同在于,仅仅在于,它的横线和竖线,交织得更长,更细密,组成的格子也更多更多。每一个人都既可能是有利于别人达到目的之弹跳板,也可能是障碍别人成功的绊脚石。看似混乱的一片棋局,其实每一个棋子都在努力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无秩序中包含着规律性。灵犀不同,玄化各异。城市是最崇尚也是最检验个人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的所在了。一切亲情、友情、爱情,囿于其中,生动得近于亢奋,嬗变得近于刺激。摆布棋局的,却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它是时代,它是社会,它是城市生活本身,它改变人的命运轨迹,如同儿童改变图画拼板一样任性……

  王小嵩心里暗想:“郝梅,你的话很对,对得令人沮丧……”

  一代人的群体意识,正在沙化。请不必为此而悲哀。如果我们是诚实的,则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沙化正是首先从我们自己内心里开始的,过去的追求已然死灭,新的追求已然开始。天空上掠过的最后一排雁阵,也必定是听凭季节的呼唤的……

  读到这儿,王小嵩不禁默默地问:郝梅,你幸福么?

  书好像听到他心里的回话,接着这样写道:

  幸福不过是人心的感觉。我们渴极了的时候仿佛能喝干大海,而实际需要的不过是一瓢清水。我正在享饮这样的一瓢清水……

  王小嵩心潮起伏:“难道,我曾为你而感到心碎的那些事,都只不过是梦境一场么?”

  阳光底下,再不幸,再悲伤,再委屈的事情,都能够以人的胸襟和对生命的热爱而把它包容。在整个动荡的大时代里,运命乖张,生离死别,显得那么平庸寻常不可选择,像河水滔滔而流。有的人年龄增长了而心胸瘪缩了。我庆幸我自己最终并不属于这一类人……

  王小嵩捧书凝思,并不时拿笔在几行字下画线——他是在和郝梅“对话”。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宫本打来的,问他可不可以过去,说有事情想告诉他,王小嵩放下书和笔,说:“你过来吧。”

  王小嵩刚把书压在被子底下,宫本推门而入——他赤着双脚,头发没了形,衣服裤子半湿不干的,手臂上还扎着白布条……

  王小嵩大惊:“你,怎么搞成了这么一副样子?”

  宫本面露得意之色:“在你们中国当了一回无名英雄,从松花江里救起了一名苏联……”他自我否定地摇摇头,“现在应该说前苏联了,更准确地说,是一名格鲁吉亚姑娘。她父亲是犹太族人,她母亲是格鲁吉亚人,更准确地说,她是一名犹太人和格鲁吉亚人的混血儿……”宫本说着,从兜里掏出烟盒,可已经泡湿,一捏滴了一地水。他将烟盒扔进了纸篓,接过王小嵩扔去的烟盒。

  他坐在沙发上,按着打火机,刚要吸,打了一个大喷嚏——打火机被喷灭了。王小嵩将自己的打火机按着,递了过去。

  宫本吸了一口烟后说:“想继续听关于那位格鲁吉亚姑娘的事么?”

  王小嵩点头:“当然,很想听……”

  宫本接着说:“她母亲在格鲁吉亚战火中死了,她父亲失业了,带着她的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生活无着落。她当时已在莫斯科大学艺术系二年级读书……后来她就到中国打工来了,希望挣一大笔钱,回去寻找她的父亲和弟弟妹妹。太阳岛上一家小餐馆的老板,以低微的工资雇用了她,而且,多次奸污了她。威胁她,如果她声张,或者敢于离开,那么就要向许多同行发出通告,使她在哪儿都找不到活干……”

  王小嵩骂道:“妈的,畜生!”他也气得只好吸烟使自己平静……

  官本狡黠地说:“想知道那家小餐馆的老板是何许人么?”

  踱来踱去的王小嵩站住,回头望着他……

  “是兴北公司下属——兴北饮食股份有限公司一个人。更明白地说,是吴老板手下的一个人。我和高小姐在那儿休息。正巧碰到几个流氓公开调戏那可怜的姑娘,而那小老板躲在餐馆里,置若罔闻地听着音乐,根本不打算出面替那姑娘解围……”

  王小嵩插了一句:“所以,你那套花拳绣腿,就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了?”

  宫本:“花拳绣腿?我打得小流氓们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哦,对了,还认识了你当年的另一位知青哥们儿。”

  王小嵩:“谁?”

  宫本答:“徐克。是他先路见不平,大打出手的。”

  王小嵩大诧:“他?……他也能打架了?”

  宫本说:“依我看,不但能打,而且也够狠的。”

  王小嵩感叹道:“变了……都变了……都和从前不一样了……这么说他已经知道我回来了……”

  宫本点点头:“如果不是我和徐克救了那姑娘,如果那姑娘真死了,事情被新闻界张扬开来,一定舆论纷纷,吴老板和他的兴北公司的声誉,必定大受损害……”

  王小嵩说:“如此说来,你为咱们的朋友们,做了一件维护形象的事……”

  宫本说:“实际上也等于为我们自己做了一件这样的事。我们很希望能和一个形象良好的经济伙伴合作嘛!”

  王小嵩说:“是啊……”他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小本子,把他白天探查的一切告诉宫本,宫本大受鼓舞……

  4

  吴振庆专注地盯着鱼竿,他的一名随员匆匆跑来:“老板,电话。”吴振庆说:“噢!怎么会打到这儿来?只有小高一个人知道我在这儿呀!”随员回答:“正是高秘书打来的……”

  小高向他汇报在太阳岛冷饮部发生的事。吴振庆一听火冒三丈:“有这样的事!这个王八蛋!这条色狼!如此败坏公司的声誉,我一定不轻饶他!命令他今天必须来见我!”他震怒地放下电话,拿起水杯要喝,没喝,狠狠摔在地上。

  傍晚,鱼竿架着,吴振庆却不守着竿,吸着烟走来走去,眼望别处。

  随员与太阳岛上冷饮部老板走来——吴振庆将烟扔掉,碾进土里。

  小老板卑恭地说:“老板,找我有什么急事儿?”

  吴振庆冷冷地说:“想你了……”

  小老板逢迎起来:“这儿风景不错,你真会选地方……”

  吴振庆依旧冷冷的:“是不错,只是太闷了……”

  小老板说:“那干吗不找几个女孩子陪陪啊?你得学会享受。要不,大老板不是白当了?”

  吴振庆眉毛一扬:“你教我?”

  小老板道:“这用得着我教嘛!忙里偷闲的,什么风流事儿也不耽误。”他指着自己的头,“主要是这儿,得有那种意识要求。”

  吴振庆说:“我有,七情六欲,样样都有。”

  小老板还想说什么,吴振庆以手势制止了他,问:“我对你怎么样?”

  小老板站直一些说:“你对我不错。我没工作那时候,你拉扯过我,又放心地给了我独当一面的权力。一句话,你对我,够咱们兵团战友那点意思……可我对你也……”

  吴振庆打断他:“别说你对我怎么样,只说你对公司怎么样吧。”

  他们沿着水岸,边走边说,那小随员在后面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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