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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从食品街回来,王小嵩把母亲搀扶到家里坐好,然后下楼,叫住一辆卖花人的三轮平板车,说好了价钱;然后叫上邻居家的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再加上自己和卖花老人,没一会儿就把平车上的十几盆花儿全部搬回家了。

  阳台上摆满了花,窗台上也摆满了花。王小嵩手里仍捧着一盆花,左看右看,不知该摆在哪里,最后摆在了母亲的床头柜上。

  卖花老人得意地欣赏着满屋子的龟背竹、大叶青、马蹄莲、君子兰、昙花、月季、金橘……老王卖瓜似的说:“瞧,我这十来盆花,给你们这屋子增色多少!老人有这些花为伴,养眼,不长寿才怪!”

  王小嵩的母亲坐在椅子上,听着老人的话,不无遗憾地说:“再美的花,对我这瞎老太太来说,也只能赏心,不能悦目啊!”

  卖花老人宽慰她:“老人家,眼属心之苗,能赏心,能整日闻着花香,想着花开的美劲儿也不错啊!这是你儿子的一片孝心嘛!”

  老太太道:“那倒是,老百姓,儿女孝心,健康长寿,就是大福了……”

  王小嵩拿出二十五美金付给老人,又从皮包里取出一盒彩色笔和一个扁扁的袖珍半导体,分别给了女孩儿和男孩儿:“谢谢你们刚才帮叔叔搬花了。这两样小礼物,是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虽然叔叔今天才认识你们,可叔叔在回国的时候,心里就想到了,邻居家一定有些好男孩儿和好女孩儿……”

  他说得很真诚。

  孩子们接受了小礼物,齐声说:“谢谢叔叔。”

  他们一转身跑出去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王小嵩将母亲搀到床头柜前,将母亲的手放在那盆花上:“妈,您摸摸,这是一盆金橘……”

  母亲枯老的手抚摸着一颗颗橘子……

  王小嵩又搀扶着母亲走到阳台上:“妈,您闻闻这几盆花,很香是不是?”

  母亲俯身闻着:“是啊,很香……这是盆茶花吧?”

  王小嵩:“妈,是茶花……”

  母亲:“那几盆呢,都是些什么花儿?”

  王小嵩慢慢给母亲介绍着:“有君子兰,有龟背竹,还有一盆扶桑牡丹,正开着,是红色的……”

  王小嵩又将母亲扶进了屋:“这一盆是什么花,我也叫不出名儿,开的也是一簇一簇的小红花……”

  母亲摸索着坐在床沿儿,问:“你能住几天?”

  王小嵩道:“最多一个星期吧……”

  他拿起水瓶,给花浇水……

  他听到母亲的抽泣声,转过身,望着母亲,放下了水瓶:“妈,您怎么了?……您……为什么……”

  母亲擦擦眼泪说:“唉,妈是因为妈这双眼睛啊!辛辛苦苦,熬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盼着你们都长大成人了,妈却……妈多想看见这些花啊,多想看见你啊,你哪一年要是带着你媳妇和我那大孙子回来了,妈都看不见他们啥模样儿……妈有时候,心里边也真憋屈得慌啊……”

  王小嵩不禁跪在母亲面前,攥着母亲的一只手说:“妈,您别伤感……等我下次回来,一定带回您儿媳妇和您大孙子,一定住很久很久,让您老人家高兴……”

  母亲用另一只手抚摸着王小嵩的头,抚摸着他的脸,过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儿啊,你是不是比以前瘦了?”

  王小嵩说:“妈,我没瘦……”

  母亲的眼泪滴下来,滴在王小嵩手上……

  王小嵩掏出手绢替母亲擦脸上的泪,然后站起来,轻声说:“妈,我得走了……”

  母亲诧异地说:“怎么,不等你弟弟你妹妹下班了?你那侄子可想你了。成天念叨:‘我大伯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呀?’你今天不见他们一面,他们会不高兴的……”

  王小嵩说:“妈,我有公务在身啊。下午还有些重要的事待办……”

  母亲:“那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你弟弟两口子,也好带上孩子去看你……”

  王小嵩:“妈,这也不必了。我想我这几天一定会挺忙,他们去了,兴许扑空。就是见着了我,兴许我也正谈公务,顾不上和他们说话,反而使他们挑理,还是我抽空儿多往家来几次吧!”

  母亲说:“那,我就照你说的,替你向他们两口子解释吧。”

  王小嵩拿起提包:“妈,我走了……您坐着别动,我会把门带好的……”

  他依依不舍地走到门口,站住,转身回望母亲……终于带上门,急急走下楼去。

  王小嵩不得不跟母亲告别,不管心里有多么舍不得。他决定利用这两三天的时间,“微服私行”,悄悄对吴振庆的兴北公司的经济实力做一番考察。

  王小嵩走后,王母依旧坐在床沿,抚摸着那盆金橘。干枯了的手充满感情,好像在抚摸一个孩子,儿子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她心里很失落……

  这就是中国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的平凡的、普通的、默默无闻的母亲们!除了她们的儿女,她们几乎终生一无所有。她们曾在贫困之中为新中国含辛茹苦地抚养大了一代同龄人。她们最出色的品格,可能乃是对贫困生活的坚忍。除了她们的坚忍,她们无可依靠。这些已然苍老了生命的老母亲们,是中国的阿信。对于她们的儿女,她们绝不愧是一些既平凡平庸而又高贵的母亲们,倘若一个个写下来,都是些充满了苦涩的温馨和执著的信念的故事吧?

  2

  宫本达夫在小高的陪同下去到哈尔滨的名胜景区游玩。

  他们先到了松花江畔,小高为站在防洪纪念塔下的宫本拍照留念。

  两人走到一起时,小高问:“宫本先生,第一次到哈尔滨,对我们这座城市有什么印象?”

  宫本道:“这座城市,与从前相比,变化太大了!”

  小高感到非常惊奇:“噢?您既然是第一次到哈尔滨,何以知道它和从前相比有什么变化呢?”

  宫本说:“我的父亲,四九年以前,在中国待过……”

  小高嘲讽地打断他:“关东军,还是日本宪兵的干活?”

  宫本连忙表白:“不是不是,都不是……他那时很年轻,在中国行医……”

  小高仍然用嘲讽的语调问道:“行医?救死扶伤?”

  宫本很窘地说:“高小姐,您可千万别往什么731部队方面去联想。家父绝没有犯下拿中国人活活作解剖实验的罪行……他从小对中国的中医很着迷,当年拜在一位老中医门下学习。后来因为爱上了那老中医的女儿,对方又不爱他,就闹失恋回国了。他还写过一本关于哈尔滨的书,当时颇有影响。我就是从他的书中,对从前的哈尔滨有了一些印象……”

  二人一边说,一边上了一条游船……

  宫本为小高拍照,说:“请您别那么严肃,笑一笑……”小高微笑。小高的笑很迷人。

  宫本拍完后说:“你笑起来很美……”

  小高略带歉意地说:“谢谢。我刚才冒昧所问的话,没惹您生气吧?”

  宫本摇头:“我不会生您的气的。生一位漂亮小姐的气,对男士们来说是不明智的……”

  小高又笑了……

  宫本连连为她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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