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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那姑娘站起来说:“在当年来讲,不是所有女孩子都能搞到一套军装的。女孩子谁不想穿得与众不同一些啊,当年工厂里只生产黑、白、蓝、绿四种颜色的布,比较起来,女孩子只能……”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才能阐明自己的看法。老师耐心期待着她说下去。

  众姑娘也催促她:

  “快说呀!”

  “只能怎么着?”

  “这明摆着的嘛!”她坐了下去。

  众姑娘不满意她的含糊回答,互相热烈讨论起来。

  郝梅一会儿望着这个,一会儿望着那个,她不能回答但却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从这个有关服装的讨论,她忆起当年在兵团时,由于服装而生出的一场风波。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女知青小张的帽子不见了,正巧大家集体行动,一群人都等在外面,郝梅便把自己箱里那条粉红色的围巾找了出来,让小张围上。

  没想到在茫茫的雪原上,那条围巾是那样夺目,它招来了羡慕,招来了嫉妒,也招来了一次上纲上线的批判。在女知青宿舍里开的批判会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连小张本人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也说郝梅给她围这条围巾,是为了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她。

  慷慨激昂的女同学们在屋子中间烧了一脸盆热水,将黑墨水倒进盆里,接着将那条粉红色的围巾浸入盆里染黑……往事不堪回首,多年以后的今天,想想还是可怕。

  下课了,讲课的男老师叫住郝梅。老师对她说:“郝梅,你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一些,你比所有学员都用心,都仔细。我希望你将来成为最出色的学生之一。你这份图样,我会极力推荐给服装厂的。一旦被采用了,会使你有一笔不少的钱。那你一个时期内的生活费就解决了,这两册服装设计方面的书,我送给你。今后,有了什么难处,希望你能对我说,啊?”

  郝梅感激地接过,她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激,便深深地给老师鞠了一躬。

  郝梅走出小学校,吴振庆在校门口等她,从兜里掏出一叠钱给她:“郝梅,这是这个月一些兵团战友们凑的钱,一百元,大家委托我送来。”

  郝梅推拒。吴振庆说:“收下!你不收下我生气了啊!”

  郝梅只得收下。“这就对了。大家都是十年文革这根藤结的苦瓜嘛!就像《红灯记》里唱的——穷不帮穷谁照应啊?”

  郝梅从拎着的布兜里取出笔记本和笔,匆匆写起来,然后交给吴振庆看。她写的是:“我今天在医院碰到了王小嵩,他认出了我。他肯定会找我!我不想和他见面。”

  吴振庆沉思起来。郝梅又从他手中夺过小本写:“你无论如何得再帮我一次!我必须彻底忘掉一些人和事啊!”

  吴振庆看罢,不无为难之色地说:“继续让我帮你骗他?”

  郝梅坚决地点头。

  吴振庆猛吸了一口烟,郝梅乞求地望着他;他扔掉烟:“好吧,也只有这样……”

  郝梅回到家里时,推开里屋门,见女儿坐在地上哭,她急忙将女儿抱到床上,又急忙拿了那个“对话本”和女儿对话。

  她写:“乖女儿,摔疼哪儿没有?”

  芸芸摇头。

  她写:“你怎么掉地上了?”芸芸说:“我……我想在床上打开小柜门,取出相册……我觉得……在医院里碰见那个人,像相片上的一个人……”

  郝梅不禁望着女儿发呆。郝梅打开小柜门,取出相册,翻开,指着兵团时期王小嵩的一张单人照。

  芸芸点头。郝梅在“对话本”上写:“有时候,忘记是为了开始另一种生活。妈妈正在努力学会这一点,希望乖女儿帮助妈妈做到……”

  芸芸虽然似懂非懂,但在母亲信任目光的注视之下,还是点了点头……

  23

  有人想忘记,为的是重新开始;有人却拼命回忆,为的是要种究竟。

  小嵩的母亲自从那天在医院听到小嵩喊郝梅,心里就一直没放下这件事,眼看不见了,心就格外细,也格外亮了,更何况事情关系到她素来那样钟爱的郝梅。想当年,她认定了要这孩子给自己做儿媳,为此跑到吴振庆家央告吴大妈帮忙,没想到吴大妈也看上了郝梅,正想求她来帮忙哩!两个老人都觉得自己儿子和郝梅更般配,吵得那个凶哟!谁的大媒都没保成,倒伤了两个老人和气。

  不久后,郝梅从干校回到了小嵩家,她吃惊地看到这孩子竟臂戴黑纱,原来郝梅的妈妈已经在半年前去世了。要说吴大妈,那可真是个好人,静下来想想,也觉得郝梅和小嵩更合适,又主动跑来,要帮着作媒了。

  可赶上了人家孩子刚知道妈妈去世,心里正难过,能提这事吗?她谢绝了吴大妈的好意,也错过了一次机会。那次临回兵团前,郝梅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大娘,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爸爸,您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

  她听得心肝都碎了,可还是对郝梅说:“为了你爸爸,也为了大娘,你可要刚强啊!”那个时候,还能再说别的吗?她正想着心事,忽然一双手从后捂住了她的眼睛。

  “这是谁呀?”背后的人学了一声猫叫。

  “就是让我猜,也用不着捂我眼睛啊。我眼已经看不见了。”那双捂住母亲眼睛的手,缓缓放下了。

  母亲摸索着端盆站了起来问:“谁?”

  “妈,是我……”是王小嵩的妹妹。

  母亲说:“你有多大高兴的事儿,还跑妈这儿来装小孩儿!”妹妹将母亲扶进屋里问:“我哥呢?”

  “说是逛书店去了。光知道舍得钱买书,也没见他自己写出一本,给咱们全家长长脸。”

  母亲不高兴,说:“再不许你们背后这么说你哥。我谁也不用你们替我长脸,只要你们不给我丢脸就行了。”

  妹妹问:“妈,你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吧?”

  “反正没什么太值得高兴的事儿。”

  “妈,那我告诉你一件值得你高兴的事儿吧,从今天起,我,成了,一个国营的人啦!”

  母亲果然高兴起来:“真的?”

  “真的!所以我下午请了假,特意来告诉你!”

  母亲说:“这可去了妈老大一块心病!花了不少钱吧?”

  “三千多!”

  “我的老天!你们哪来的那么多钱?”

  “攒了准备买电视的钱,全用上了。还借了几百块!不过你女婿说,那也值!从大集体办到国营,才花三千元还算花钱啦?他还说了,下一个家庭五年计划,再攒一笔钱,什么大件儿也不置,要把他自己也变成一个国营的人!”妹妹说得乐观而充满信心。

  母亲问:“你办到个什么厂去了?”

  妹妹说:“晶体管厂!”

  “那又是个什么厂?”

  “厂倒不大,不过属于科研生产单位。进入车间,都得穿白大褂戴工作帽呢!”

  母亲又愉悦起来:“妈可真为你高兴!虽然花了钱,你也要一辈子念叨那些办成的人好啊!这等于帮你从山脚下上到了山顶上啊!”

  “妈,这不用你嘱咐,咱们家的人,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吗?”

  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别光说你这件高兴的事了。我问你,你知道你吴婶他们动迁后的家不?”

  “知道哇。去年春节我还去拜过年哪……”

  “那你带妈去!”

  “哪天?”

  “就今天!”

  “今天?”

  “嗯。现在,立刻!把我送进门了,你在门外等着。”

  妹妹疑惑地望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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