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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不过……那篮子鸡蛋,我要带回家,因为,是我小姨对我母亲的一片心。”

  中年妇女到外间去取了鸡蛋篮子,递给王小嵩。

  王小嵩挎着,环视屋内一遭,转身出去,在门口转过身,看着屋里的老母鸡们说:“大嫂,这几只老母鸡你也养了吧!我小姨希望,别因为它们不下蛋了,就杀了它们,让它们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中年妇女点头。

  王小嵩走出。

  王小嵩走在乡间路上。

  这一次看望小姨(实际上成了给她送终),知道了过去不知道的秘密,另外他还从那个中年妇女口中知道了关于小姨的其他一些情况。前些年,有人给小姨介绍过一个男人,他比小姨大十来岁,老实巴交的,不过缺点心眼儿,小姨不愿意,怕那家人拿她秀秀当劳动力使唤。秀秀考中学那阵子,小姨整天怀揣着块心病似的,只怕考不上县里的好中学。秀秀考高中那阵子,小姨又是那样,只怕考不上重点。秀秀考大学那阵子,小姨吃饭也不香了,睡觉也不实了,只怕秀秀落了榜。人心哪经得起一阵接一阵牵肠挂肚啊!秀秀那孩子倒是挺争气,可却再也见不着她娘了……

  在回去的公共汽车站,王小嵩夹在人们之间往车上挤。

  人倒是上去了,篮子却被挤掉了。他在车上呆呆地朝外望着有些没被摔碎的鸡蛋,在人们脚下被一颗一颗地踩碎了。

  王小嵩回到家里,他说:“妈,我回来了……”

  正在和面的母亲回头问:“你小姨……”

  看到儿子臂戴黑纱,母亲的表情变了。目光渐渐从儿子身上转移,低头盯着面盆……

  眼泪一滴滴落在盆中,和入面里。

  王小嵩说:“妈,我小姨见到我……很高兴。”

  母亲撩起衣襟,罩住了脸。

  从母亲的背影看得出,母亲哭泣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她的腰弯了下去,双肩耸着——尽管谁也听不见她的哭声。

  6

  王小嵩回到哈尔滨,用了很多时间耐心地寻找着。他总不大相信那个那样极端的结局。但是在这样一个城市里,要找到一个早已失踪的人,实在是太难了。在区公安局里,那位和他年龄相仿的户籍人员告诉他,单是这个区,就有三十几个叫林冬冬的。他不愿意使这件事变成许多不相干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而不考虑登报。那就只有一步步地找了。

  信托,对于值得信赖的人似乎是一种咒语。它的持久性和郑重性往往会使某个人的执著显得荒唐。当一个活着的人受一个已死的人信托的时候,实际上他的一半心智是被死者同化了的。

  在这个城市里,碰了多少钉子,跑了多少地方,连王小嵩自己也数不清了,在街头,在各种各样的大院里,见到了许多返城知青,用不着进行多少深入的了解,就可以看出他们在家庭、在社会的困难处境。

  他的处境也不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明不白地寻找,不知得遇到多少不明不白的人。在一个大院里,他从一个姑娘那里得知,这院里一位胖女人家有叫林冬冬的,他刚从那家窗子望了一眼,那胖女人就一边扣衣扣儿,一边冲出来大骂:

  “干什么呀!光天化日的,我一个单身女人在家,正换衣服呢,你看什么呀?”

  起初他还像做了没理的事儿似的,赶紧辩解:

  “我不是存心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女人撒起泼来:

  “哟,你还觉得你什么没看见,白看了呀!”

  王小嵩也火了:

  “你乱嚷什么你?你们家有叫林冬冬的没有?”

  那女人反被他的气势吓住了,竟不敢再泼,低声说:“有。”

  王小嵩仍然一派查户口的样子:

  “你早说不就得了吗?”

  那女人也成了合作的态度:

  “你也没早问我这个呀……”

  王小嵩打断了她的话:

  “好了,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你家谁叫林冬冬?”

  那女人很利索地回答:“我啊。”

  王小嵩反倒懵了:

  “你?这不可能……你父亲和你母亲,早年是离过婚的吗?”

  那女人盯着王小嵩看了一阵,算是醒过腔来了,原先的气势复又大盛:

  “呸!你爸和你妈才离过婚哪!你是老几?是查户口的?”

  这下王小嵩节节后退了,连连赔不是,急忙跑出院子……

  有人像吃了枪药,你无非打听个人,却会遭到一顿挖苦,给你一副冷面孔。最使他难忘的还是那个大院,是那院里的一个返城知青,把他从那个难缠的胖女人那里“搭救”出来的。那知青送他出了大院后,拍了拍他的肩说:“哥们儿,别指望从这儿获得同情,我还不知道该指望谁给点儿同情呢!”当他得知王小嵩七五年就离开兵团,上了大学后,打量了王小嵩一阵,说:“一个幸运儿……滚吧!快滚,免得我由于嫉妒产生揍你一顿的念头。”

  王小嵩以为他在开玩笑,傻乎乎地朝他笑,不料他果然啪地给了王小嵩一耳光,之后说:“这就公平了,你等的正是我赏你这一下子对不对?”

  直到回家,他的脸好像还在疼,他没有还手,也没有还口,那个耳光当然是打在他的心上了;但他的不还手和不还口,却也像一种反击,打在了那人的心上。当那个似乎是出了一口气的小伙子悻悻离去时,他清楚地感到了两个人心里同样的痛楚。

  母亲又在家里忙活,人到了中年,面对日益变老的母亲那一片爱子之心,其实也会感到一种痛楚。母亲越来越多地忙中出错,使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担忧,母亲将他的归来当做节日一般,在北京工作的他,是母亲的骄傲,当妈的不知想付出多少给前来探家的他。但是,最近,母亲煎鸡蛋竟会煎煳,而且面对黑糊糊的煎蛋还问,到火候了吗?做饭时又烫伤了手,刷碗时还摔了一跤,莫不是母亲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但她就是不肯停止忙活。想到回来这么多日子了,一直没和母亲好好聊聊,晚上睡下之后,王小嵩对母亲说:“妈,你想跟我聊什么,就聊吧。”母亲发出了一声显然是舒心的长吁,说:“唉,你不在眼前,觉得有那么多话想问你,你在眼前了,又什么都不想问了——当妈的都这样……”

  中年人的心是裂成几瓣的心,王小嵩一阵难过,隔壁的孩子啼哭起来,年轻的母亲又拍着孩子低唱着,他却失眠了。

  他想起了排长,在清凉的夜晚,在难以入眠的枕上,他坚决地对自己说:一定要亲手把排长给冬冬做的白桦树皮灯罩交给她,还有排长写给她的那几十封信。

  7

  一连几天无效的寻找,已经差不多使他沮丧到家了,没想到吴振庆把他叫到了他的建筑工地,一脸神秘地说:

  “如果我替你找到了,你怎么谢我?”

  “我……认你妈是干妈!”沮丧了好多日子的王小嵩说。

  原来吴振庆手下的这支人马中,十之七八也是兵团的,发动了一番,居然找到了一个“冬冬”,这个姑娘的父母在她小时候就离了婚,而且她的哥叫林凡,也是死在北大荒,只是她现在的名字不叫林冬冬。但吴振庆说,一个姑娘长大了,有几个还叫她的小名的?王小嵩拽了吴振庆就去找。

  那姑娘家住在一个小胡同里,看样子正干着服装裁剪之类的营生,坐在缝纫机后边不停地轧着。起初把他俩当成了服装厂取活儿的,直到吴振庆告诉她“我们都是你哥哥的兵团战友”之后,她才抬起头来。

  王小嵩问:“你哥哥叫林凡?”

  那姑娘点点头。

  王小嵩又问:“你哥哥是老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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