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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不多,才八百……”女的说,她见男的直向她使眼色,忙收住口,“我记错了!不是八百,是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还在报上登得明白,捉住送还者,有酬谢的吗?”

  男的说:“对对对,光顾说话,把这茬儿忘了。小刘,你快付给人家这位同志酬谢费!”

  女的立刻拉开抽屉,找出二十元钱和一张纸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给我们写下个收据,我们好报账!”

  青年朝钱和纸瞥了一眼,没动,转脸瞅着男管理员,依然慢条斯理地说:“就算你们说的那个数,六百吧!不是我逮住了,给你们送来,你们六百元还能得到吗?”

  青年又吸一口烟,又微笑。

  男女管理员对视,目光瞅着猫头鹰,又瞅着青年。

  青年说:“事儿明摆着,我等于给你们送来丢失的六百元钱,也许是八百元钱,对不?这叫什么精神?这叫拾金不昧。你们都巴望着分这笔钱呢,对不?干哪行吃哪行嘛!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很正常。这叫时代潮流。这潮流好。不这样,那就叫逆潮流而动,对不?所以呢,我不跟你们绕弯子,咱们开诚布公。你们得那么多,我只得二十分之一,甚至是三四十分之一。这太不合适了吧?将心比心,你们若是我,你们又该怎么想呢?”

  两个男女一时哑口无言,定睛瞅着他发愣。

  猫头鹰在笼子里不老实,用嘴拧铁丝。

  青年用烟头烫猫头鹰的嘴。

  女管理员赔笑说:“是少了点儿,二十元是少了点儿,您不说,我俩也觉得怪拿不出手。可这是我们领导的一句话定的数,不是我俩做的主。您看这样行不?我俩先掏自己的钱,再凑给您三十,一共给您五十。再多,我们也就不敢垫了。”

  她说罢,从兜里掏出钱包,将钱尽数取出放在桌上。还对青年亮了亮空钱包,迅速点点那些钱,对男管理员说:“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儿够不够哇!”

  男管理员不情愿地掏出钱包,一脸愠色,忍而不发。

  “慢!”青年捋袖子。

  他们以为青年要动武,都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青年笑笑:“你们别怕,我不过想让你们瞧瞧,我为你们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他小臂上包扎着层纱布。

  青年说:“五十元就想打发我走?你们把我当小孩儿哄吗?我这胳膊是猫头鹰挠的!皮肉之苦,你们给论个什么价吧。还搭上我一只心爱的鸽子做诱饵。光我那只鸽子在鸽市起码卖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冷着脸,从桌上抓起那男管理员的烟,理所当然似的又吸着一支。

  女的赔了个笑脸,近乎诉苦地说:“同志啊,您就多多体谅吧!啊?您刚才也说,干哪行吃哪行。可干我们这行的,您叫我们吃什么呢?总不能吃老虎吃狮子吧?拍电影的需要我们一只猫头鹰,这对我们是百年不遇的事儿!我们上上下下四十来人,您算算每人能分多少呢?给您五十,固然不多。可与我们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这只猫头鹰的福,我们每人能买一只鸡三斤鱼的,您就成全了我们,别跟我们斤斤计较啦!另外,我们再往您单位写感谢信,怎么样?啊?”

  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一撇,不屑地说:“这样吧,你们酬谢我这个数,我反过来给你们写封感谢信!”他伸出两根手指剪动着……

  女的问:“二……百?”

  “二一添作五。”

  男的说:“你别太过分了,你这是敲竹杠!”

  青年振振有词:“敲竹杠?这叫按劳取酬你懂不懂?马克思主义的分配原则!要不是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机智勇敢地捉住它,你们一半儿也没有!”

  “好,说得好!马克思主义也搬到桌面儿上来了!”男管理员终于生气了,“你小子坐这儿别动!我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会好好表扬你小子的。”

  男的说着抓起电话,气急败坏地拨号。

  女的说:“老李,你何必这样!何必这样!咱们双方再耐心谈谈,再耐心谈谈嘛!”

  青年见不妙,趁他们不防,倏地站起,拎了笼子就往外走,边走边说:“老子放生,你们有能耐再自己捉回来吧。拜拜啦!”

  一男一女追出,青年已跑远。

  青年回头瞧瞧,见无人穷追不舍,放慢了脚步,咒骂:“狗男女,妈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笼子,从臂上扯下伪装的纱布,塞入垃圾桶。

  猫头鹰从笼子里瞪着他。

  第二天在自由市场上,猫头鹰已变成一尊标本,托在青年的一只手上。

  青年扯着嗓子大声招徕:“嗨!谁买谁买,昨天还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生而后已!丰富家庭艺术情趣,倡导生活新潮流啦!廉价出售,二百元整!独特的艺术,制作精细,具有长久审美价值……”

  一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跟随着他看。

  青年说:“您想买?我一看您就是位有艺术细胞的!想买咱们还可以侃侃价。画家吧?准是,齐白石的虾,黄冑的驴,徐悲鸿的马,您把猫头鹰画到家了,将来也就是大师啦!”

  中年人说:“您抬举我了。我是中学的生物老师,这是不错的生物标本。”

  青年说:“当然,掏钱吧!”

  “便宜点儿怎么样?”

  “好商量,支持教育事业嘛,你还个价!”

  “六十元。”

  “去去去,一边儿凉快去!这人,给脸就上鼻梁!”

  中年人怏怏地走了。

  两名五十多岁妇女的评论。

  “二百,一个月的工资,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买那玩意儿。”

  “就是!老人嫌不吉利,小孩子准害怕,摆在厨房里不对劲儿,摆在卧室,闭了灯两口子在床上那点儿事都让它看在眼里了!瞧它那双眼睛,瞪得恶狠狠的,好像跟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能往客厅摆吗?”

  “何况我家也没客厅。”

  青年恼怒地朝她们瞪去:“说什么哪?”

  她们赶快互相拉扯着走掉。

  “喂,卖猫头鹰的,你站一下!”青年立即站下,回头唤他的是已经当了服装摊主的徐克,徐克脸刮得干干净净,腮帮子泛青,着笔挺西装,衬衫领子雪白,还系着领带,那样子全不像练摊子的,倒像一位绅士。

  服装摊上摞着一大摞《服装》杂志,压着一张大红纸,上写:“买一件服装,赠一期杂志。本期刊有国内服装专家之预见性文章——今年夏季流行色为黄色!”

  徐克说:“你过来!”

  青年双手捧着标本,如同捧着全世界保留下的最后一顶王冠,立刻颠儿颠儿地过去。

  徐克用研究的神情审视标本:“不贵,不贵。”

  青年说:“这么多中国人,没个识货的,您若肯买,咱们还可以还价。”

  徐克白了他一眼:“还什么价?你当我拿不出二百元钱啊?”

  “大哥,那您就买了呗!往书架顶上一摆,家里来了客人,显得您多有审美情趣,多……”

  “少跟我耍嘴皮子!”徐克从衣兜里掏出黑皮大钱夹子,拉开拉链儿,夹出两张百元大钞,毫不犹豫地递给小青年。

  小青年接了钱,刚欲转身走开,猛听一声喝:“慢着!”

  与徐克的摊床对面的另一服装摊床的摊主,绕出自己的摊床,横着肩子跨了过来,在小青年肩上重重拍了一掌,憋着股无明火气说:“别卖他,卖给我!”

  “那哪儿成啊,我已经收了他的钱了!”

  矮胖摊主说:“收了退还他么,我二百五十元买你的!”

  一个卖花生瓜子的对卖水果的说:“瞧,俩死对头又较上劲了,有戏看啦!”

  卖水果的说:“同行是冤家么!”

  青年对矮胖摊主说:“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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