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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这个字念‘bo’吗?”

  “对。‘bo’论——相背离的思想关系……”

  “不念‘bo’。念‘bei’。”

  “念‘bei’?”

  “是念‘bei’。小芹这儿准有字典。在抽屉里,你查查看……”

  我拉开抽屉,找到字典,查看起来……

  “念什么?”

  “是念‘bei’……”

  我脸红了。不知从哪时候起,这个“悖”字在我的头脑中竟以“bo”字储存着了……

  “记住了?”

  “记住了。”

  “还是作家呢!”

  “是啊,还是作家呢……”

  我又笑了。笑得相当窘。

  “你们,当代的男人们,其实很难寻找出一个真正甘于孤独寂寞的。也根本寻找不出一个为人类的终级生命意义而痛苦的。都在装出痛苦的样子。这在我们有些女人看来极其可笑。当然。在另外一些女人看来,也许极其可敬。但他们正是为了博取那样一些女人的愚昧的钦敬才装给她们看的。对人类来说,每隔千年,出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就足够人类承受的人。是不?可现在呢,几乎到处都是男性思想家。还有一茬又一茬竭力冒充的女哲人,这叫人类怎么能承受得了呢?像爆苞米花一样,你随时都可能听到嘭嘭新思想爆发出世的动静。把我们当代人的日子搅得更心烦了。你要记住,如果你不再伪装一个有思想的人,如果你能从当代芜芜杂杂乱七八糟的思想推销贩子的叫卖声中,归纳出三五条亘古不变的基本内容,你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较好的小说家啊!……”

  听着她的话,我渐渐懂了——这个好看的女人的丈夫,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究竟为什么将她视为他的一道“咒符”了。是一种什么样的“缘”,最初使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和他那样的一个男人结合的呢?一个思想狂般的男人,和一个鄙薄思想若此的女人,又怎么可能长相亲爱地生活在一起呢?

  “可……还有人教诲我,连爱一个女人,都要用思想去爱……”

  “他?……”

  我点了点头。

  “我猜,在他面前,你常常感到自己是一个毫无思想的人似的,是吗?”

  “是……”

  我又垂下了头。

  “那么就听我的劝告,甘心情愿作一个毫无思想的人吧?千万不要学作他那种有思想的人,好吗?”

  “好……”

  她的话,仿佛对我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催眠性。然而与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话相反,她的话丝毫也不使我感到邪性,只使我感到从来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似的。两种话都是那么好听又那么动听。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听她的“教诲”……

  于是我向她倾诉,站在黑龙江边,望着对面的布拉维戈申斯克,我怎样回忆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苏联影片《两个探险家》。我童年时怎样暗恋着影片中那个叫娜嘉的异国少女,怎样由对那个异国少女的幻爱而想到了她,以及怎样因对她的无端的种种胡思乱想而憎恶自己……

  倾诉一经开始,便自行中止不了。

  于是我告诉她,我怎样碰到了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他怎样和那个叫小嫘的姑娘出双入对,同宿同飞。我怎样完全出于好心却惹恼了小嫘。翟子卿又怎样花五百元钱雇了一个本不相识的小伙子演戏骗我,以及他多么大方地给了我两万元钱,以及我怎样隐瞒了“情报”,使他和小嫘被公安局网了进去,我又怎样伪装两肋插刀的朋友,亲自出面四处周旋,将他和小嫘保释了出来,我们在黑龙江边进行了一场怎样的对话,为什么都很可能将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也许还是最后一次在一起……

  对我而言,那无疑于一次“呕吐”。不,岂止是“呕吐”而已,简直就是一次猛烈的“喷吐”!我早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了。究竟始于哪一天我已记不大清楚。也许,从我第一次对别人由嫉妒而痛苦,由憎恨而产生暗算的念头,由幸灾乐祸而体验到分外的快感那一天就开始了。最初不过像一般性胃病患者或肝炎患者的征兆一样。轻微地涌动一阵渐渐的就会平息无恙。当然不是胃里,而是灵魂里。当然也没有吃过药。尽管各种新药广告层出不穷,花样翻新,但医治灵魂“恶心”之症的药我却不知到哪里去买。后来“恶心”的程度一天天加重了。常常想呕却呕不成,呕不成则愈发“恶心”得难受。我明白我的灵魂它是从生活里吸收了太多太多肮脏的东西了。它们在我的灵魂里乱搅成粘粘乎乎的一团。发酵、生菌和沤烂着。以至于只要我一张开嘴,口中就会呼出腐臭和腥浊的气味。无论使用哪一种据广告宣传足以保持口腔卫生的牙膏都毫无意义。一天刷十次牙,也还是不能消除那一种虽然从口中一股股呼出,但却是散发自灵魂里的腥臭气味。有一个时期我曾打算常年都戴口罩。以避兔继续从生活里吸收入肮脏的东西,同时避免从自己口中呼出的腥臭气味进一步污染四周的空气。但一年四季戴口罩未免使自己显得滑稽。结果那打算也就只不过是打算而已。后来朋友交给我一套自抑“恶心”的方法,他说我这一种顽疾,似乎应该称作“心理洁癖综合症”。说心理方面的病,自然要从心理方面进行医治。而且最好是进行心理自疗。他说生活空气里的肮脏和霉菌成份实在已经很多很多了。除了吸氧的病人,一般人是吸不到什么干净空气的。说多了我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污染并不至于显得更其肮脏。少了我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污染也并不至于变得干净些。说灵魂这东西,好比鬼神,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最好是信其无。子虚乌有的东西,何必遑论美好和肮脏之分呢?说具体如我而言,既然是一个诚信其有之人,那么干脆想象自己的灵魂美好如花园,如绝无瑕疵的一块纯玉,如透明而又磨成镜片可以养目的水晶。说只要我自己真的能够想象自己是那么一个人,便会觉得自己完全地无可争议地就是那么一个。说我的“灵魂恶心症”就可以自痊自愈了……

  我接受了他的友善建议,那么样地尝试着自我想象过,自疗过。一个时期内曾挺见效果。可后来还是不行。旧病照样复发。“灵魂恶心症”折磨得我想死舍不得命,想活又着实感觉自己活得肮脏又讨厌。不必从别人的目光中读出讨厌的意思,自己先就对自己讨厌极了。我常想我自己已然如此之不可救药了,那么也就肮脏讨厌地苛活下去吧。但在家里,面对妻儿,羞愧而又不安。我想从我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有害气息,肯定也会污染自家的室内空气啊!肯定也会被妻儿吸入体内啊!妻子也就由她自认倒霉吧,谁叫她做了我的妻呢?可儿子尚年幼啊。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家外,他本是有权呼吸到清新的、爽净的、卫生的空气的。他本是有希望成为一个与我不同的,灵魂相对美好的人的。而非是像我一样,得完全靠自我想象成为那样一个人……

  许久以来,我曾一次次祈祷,但愿遇见一个灵魂比我美好的人。那么,如果他能怜悯一个灵魂已经肮脏得够呛的男人的苦楚的话,并且能替我按摩通着人的灵魂的某些经络和穴位的话(希望是有的),那么我将在他面前彻底呕吐出我灵魂里的一切肮脏。我常想,具体如我者,只有经常进行“灵魂呕吐”,它可能才会也有较美好较干净的时候,我才不至于总处在“恶心”的状态。才不至于总感到自己肮脏又讨厌……

  我没有遇见过一个我一次次祈祷巴望遇见的人。

  可能比我灵魂美好且卫生的人我是遇见过的。但他们或她们往往并不怜悯一个灵魂肮脏的男人。而且根本不清楚人身上究竟有没有通着灵魂的经络和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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