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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哪个家?”

  “老人家这边儿的家。”

  “为什么不回你自己的家?”

  “我感到累极了,懒得再多走一段路了。”

  “我去好吗?……”

  “……”

  “我现在就去,行不?”

  “……”

  “你不愿再见到我了?”

  “……”

  “你说话呀!”

  “……”

  我听到话筒那端隐隐传来她的低泣声……

  “你为什么哭啊!喂,喂!……”

  她将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话筒,一时只有发呆。

  接连吸了两支烟,我仍下不了决心——应该立刻去到她身边,还是不应该去惹她烦我……

  电话又响了。

  第一响还未中断,我已抓起了听筒。

  “你怎么还没离开?……”

  “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我去……”

  “这还用问吗?……”

  “可你……你把我哭糊涂了……”

  “一听出是你的声音,我情不自禁地就……”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没能把话说完……

  “你等我!……”

  放下电话,几分钟后我就冲出了宾馆,冲到了马路上……

  我及时地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下了车,我塞给司机钱,不待他反找我,拔腿就往楼口跑……

  从黑河回哈尔滨的火车票钱、讨好小芹塞给她的钱、我自己几次“打的”的钱,以及在宾馆吃饭所用的钱,买烟所用的钱,都花的翟子卿给我那两万元钱。我自己带的钱已所剩无几。自从他给了我那两万元钱,我就再没动用过一文自己带的钱。尽管他给我的钱也等于是我自己的钱了,但两笔钱好像花起来感觉不一样似的。花他给我的钱仿佛有种不花白不花的心理在促使着我。我生平第一次随身拥有那么一大笔现款。两万元使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位“大款”似的。使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平添了几分风度几分潇洒似的……

  不待我敲门,门已开了。然而她开门时完全隐在门后,我进了门才看见她。她双手背着,靠着门,就那么将门轻轻地,几乎无声地靠上了。我听到门锁在她身后叭哒一响,明白她是拧上了第二道保险……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的绸质蝙蝠衫。下身穿的仍是我初次见到她时那条蛋青色的裙子。赤足趿着拖鞋。长发也如我初次见到她时那样披散着……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看得出她的确很倦怠。

  我说:“终于又见着你了!”

  她不开口,仍凝视着我……

  “因为我前几天离开时没告诉你,生气了?”

  她终于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摇摇头……

  我反倒拘谨起来。站在她对面,被她凝视着。径直便往屋里走不符合我的性格。毕竟不是我的家,而是她的家。毕竟她是主人而我不是。尽管她自己倒不见得视那里为家。尽管她另外有一处她“自己的家”。也不敢轻意上前亲近她。因为她那种静静的凝视,仿佛对我体现着某种拒斥性。并且,尤为使我感到拘谨的,是我一时再也找不到什么话问她,再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

  我则转身,后退了一步,贴墙而立。我也凝视着她。我也将两只手剪在背后。我贴墙而立乃是由于本能。人在拘谨不知所措时,总是企图将自己重叠到某一个平面上去,仿佛只有那样才能自己将自己置于一个“摆稳”的地位似的。我凝视她乃是由于情欲。以目光进行的亲爱是无举动的举动。是最不受心理障碍限制的亲爱行为。我将双手剪到背后,乃是由于我如果不那样,它们便早已热烈地伸向她去,捧住了她的脸,或将她紧紧搂抱在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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