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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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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视着他的眼睛不禁睁大,惊讶于这世界上还有他宣布永远保持敬意的男人和女人…… “但对于那些今天推出一种所谓‘营养液’或什么保健饮料,明天推出一种所谓‘美容面奶’或什么‘丰乳’药品,大肆作广告的男女并不例外。他们不是什么科学工作者。他们和我一样,本质上是金钱斗牛场上的斗牛士。对你们这类人,也就是你们自称为文化人、艺术界人士的一类男女,尤其不例外。六十五岁以上有些可取的。六十五岁以下的好东西不多。虚伪、文过饰非,假模酸样,贪财、好色、犬儒者、无气节可言者居多……” 我诺诺连声,说是的是的。说我自己正是那样的,所以我常常很瞧不起自己,也对自己跻身于的所谓“文化艺术界”厌恶透了。 “在香港,你们这种人,从六七十年代起,你们这种人的电话号码,就是和跑马厅、赛狗场、酒吧、下三烂娱乐地方的大小老板们的电话号码归在同一栏的。” 他说时,用夹在指间的烟频频点着我。 他方才谈论女人时,如同美食家谈论风味儿小吃。而现在谈论到我这种人,则如同专做满汉全席的高等厨师谈论腐乳和酱菜疙瘩什么的了…… 忽然他按灭了烟,伸过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一见到你谈了又谈究竟为了什么?” 我懵里懵懂地反问:“为……了什么?……” “扔掉你那支笔!它使你自己变得越来越虚伪,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没出息,越来越不可救药了!扔掉它没什么可后悔的!别再用你那支笔写些骗人感情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的东西了!跟我联手!从今天起!我太需要你!我太需要一个充分信得过的,可以和我同舟共济的‘同志’了!我已为填平我们之间的观念沟壑费多少口舌了?我最后问你一次,愿意做我的‘同志’,还是坚决不?……” 他用的手劲儿那么大,把我的手都摸疼了。 “‘同志’?……” 我又讪讪一笑。 “我用的是带引号的!难道你以为我要找的仅仅是位合伙赚钱的先生吗?……” 看他那样子,分明是生起气来了。 我低声说:“我知道你用的是带引号的‘同志’……” 我心里直觉得好笑。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同志”二字。尽管我极反感别人称我“先生”。 “你觉得好笑吗?” “不不,一点儿不……让我再考虑考虑……” 我强忍住笑,竭力装得郑重。 他猛地将我的手一甩,同时收回了他自己的手。 “你这个混蛋!……” 他真的恼怒了,骂了我一句。 而这时,小嫘回到了我们身旁。 “华哥呀,你瞧这好看吗?” 她往他身上一靠,神着项上一条用五颜六色的珠子串成的项链让他瞧。 “哪儿买的?”——他站了起来,瞪着她:“地摊上买的,是不?” “是……” 她怯怯地承认。 “多少钱?” “才七十多元……人家不是图便宜嘛!” “地摊上买的东西,你也往自己脖子上挂?你还好意思让我看!……” 他抓住项链,用力一扯,疼得她“哎哟”一声,踉跄地从他身旁跌撞过去,险些扑倒——颈链断了,五颜六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滚向四面八方…… 她眼中顿时盈满泪水,但是怯怯地,抿着双唇,不敢有任何抗议的表示…… 他看也不看她,缓缓将脸转向我,像瞪着她一样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还转到我们这边儿来住吗?” 我看得出,他完全是由于未从我这儿得到令他高兴的回答,而迁怒于她。 我说:“咱们不是讲好了吗?我当然要转过来住啦!” 其实我已很不情愿转到他住的那家此地最高级的宾馆去住了。但怕更加惹他恼火,怕他更加迁怒于小嫘而小嫘更加受什么委屈,只好说根本是违心的话…… 他又缓缓将脸转向小嫘:“你,陪他去结账,陪他过咱们这边儿来……” 说罢,他大步朝外就走…… 一些男女的目光,投注到我和小嫘身上。 我说:“小嫘,你千万别介意他,刚才我俩有几句话谈得不太投机,他的火是冲我发的。” 她两眼噙着泪笑了。 她说:“我哪儿能对我华哥介意呢。他有火发在我身上,比闷在他自己心里好,他能发在我身上,那证明他不把我当外人啊!……” 她的话说得挺令人感动的。 然而我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完全没料到她竟会那么说,她说的显然是真心话。唯其是真心话,我才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暗自思忖子卿教诲我的那些关于金钱和女人的话,开始承认——他的话至少在某些时候对于某些女人是正确的。正确得接近真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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