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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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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当他说完一大番话又接着说一大番话的时候,他整个人才显出异特的男人的魅力。无论他娓娓道来亦或滔滔不绝,循循善诱亦或谆谆教导。也无论你是我或不是我,你肯定会压制下自己想诉说的欲念和冲动,你肯定会自行调整截断他的话向他插问的意识,你甚至希望你变成哑巴,由他独自尽说尽说,而你只是默默地倾听,甘愿由倾听而进入恭听的佳境。 在我听来,他一大番又接着一大番说的那些话,虽然不无我不得不暗自赞同的道理,虽然不无从生活中可以一抓一大把一抓一大把的现实根据,但总体上并非是我的头脑所能全盘接受的。此前我虽然也听别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过金钱和女人——这样的男人们如今正一代一代地多起来——虽然自己也和别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过金钱和女人,但都不如他谈得那么好听。那么动听。又邪性又坦白地好听而且动听。所以我不知不觉地就很想听。很爱听。听了觉得茅塞顿开似的新颖。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我是一个一以贯之地常以一副虚伪的准正人君子面目出现在人前的人。如今你从中国人中,又能挑选出几个不虚伪的男人呢?我的种种人生经验和人生体会告诉我,男人而不虚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越来越不可能了。那只能是某些男人们自己虚妄延伸的光荣与梦想了。大多数男人早已连那种光荣都不觉得光荣连那种梦想都不梦想了。男人天生是虚伪的东西。起码是比一切女人虚伪得多的东西。男人若不虚伪早已根本无法生存了。男人将越来越靠虚伪一代代活下去。并且越来越习惯于自己的虚伪。男人连从娼妓那儿都能侥幸得到一份儿真情实感的回报。而女人是休想最终不被她最宠爱的男妓所欺骗所算计的。这应该被人类,尤其被男人们自己清醒地认识到是一条法则。太极图上的那两条太极鱼,不仅意味着正负阴阳,而且当然也意味着真伪之分之合。意味着伪的那一条,也就是意味着男人的那一条。这是毋庸置疑的。 虚伪的男人们,尤其是和我一样,貌似准正人君子的虚伪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金钱和女人,大抵是男人们的一些虚伪之至的自言自语。既不好听,更不动听。没有邪性,但也同样缺少真实。没有污言秽语,但也没有激情。远不如某些非正人君子的男人们在一起谈论时坦白又真实。但他们的坦白与真实又每每是用一层层极猥亵肮脏的语言所“包装”的…… 因而,在我的家里,我一般是禁止来客谈论女人的。在别的地方,当别的男人们谈论,我一般是调头走开的。听一些虚伪的语言是对时间的最大的浪费。而听一些污言秽语又不符合我的心理卫生习惯…… 真的,我接触过结识过的男人中,子卿在这一点是与众不同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他能既坦率又不依赖诉诸污言秽语。尤其在于,他谈论的往往更是他自己,而非闪开在一旁。仿佛自己置身于世俗之外,俨然一位什么哲人什么智者似的专评说别的男人。即使在他侃侃地娓娓地评说别的男人的时候,那也是为了更坦率地谈论他自己,希望别的男人更清楚更明白地认识他这一个男人对金钱和女人所持的观念。起码是寄那种希望于我。 我觉得他似乎很怕我不清楚不明白他早已经完全彻底地变了,早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我所熟悉的子卿了。 就好比二十年后相逢的两个大学时期的密友,其中一个正处在事业上升的黄金阶段,而另一个却已过早地丧失了人生的冲刺力和奋斗的心劲,靠着先前曾博取到的一点儿声名的支离破碎若有若无的“利息”消沉度日——那么前者必定将本能帮助后者重新认识他自己。 我觉得在我们二十年后又不期然地续上了的关系中,子卿是把他自己不容怀疑地摆在前者的位置上的。是把我不容怀疑地摆在后者的位置上的。 和他在一起,我自己有时也难免意气消沉地把自己摆在后者的位置上,而暗怀嫉妒地将他摆在自己根本无法与之攀比的前者的位置上…… 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大学毕业的男人呢? 只不过我们毕业于不同的大学罢了…… 我的大学其实并没教给我多少在今天这个时代仍被普遍的人们认为是有用的知识,也没传授给我什么可在今天这个时代争作强者的本领。甚至,连在今天这个时代必须具备的起码的自我保护的技巧都不曾点悟于我…… 而他的大学教给他的,条条款款都是在今天这个时代被普遍的人们奉为至高原则加以严格恪守的最有实用价值的知识,传授给他的招招式式都是可在今天这个时代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如龙行空争作强者的本领。甚至不乏怎样利用别人的弱点,怎样突破别人的心理屏障,怎样心安理得地损人利己的技巧。也许在损人利己之后,不但心安理得,还轻蔑着别人的愚蠢,欣赏着自己的高明吧?…… 看来他的大学真是比我的大学厉害得多的大学。是的,我当然不会承认他的大学是比我的大学文明得多知识储备雄厚得多的大学,但却不得不承认,不能不承认,的的确确是比我的大学厉害得多的大学。这所大学正在培养一大批又一大批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厉害得多的中国人…… 身为一个男人,我在他面前唯一感到不弱于斯的乃是——几天前我和他的妻子鱼水交欢过一次,而她对我说过憎恨他的话…… 但就连这一点,就连在我初步接受了他那套对金钱和女人,尤其是对女人的逻辑之后,并用他那套逻辑解释我自己的行径,却还是找不到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感觉…… 但就连这一点,归根到底也实际上不能构成对他这位“大款”的暗中侵害。 因为他那么坦率地告诉我——她对于他不过是一道“符”罢了。不过是他这位金钱斗牛场上的潇洒斗牛士的一件披风而已的樱桃…… 按他的比喻,还莫如点缀在一份儿冰淇淋之上的一颗小小的樱桃…… 然而他那一大番又一大番关于金钱关于女人的话是多么好听多么动听啊!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 也许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以及许多事情之间的相互关系,表象看似错综复杂,其本质都像他所言所比喻的那么简单?其本质都是既粗鄙又邪性的?也许正是某些既粗鄙又邪性的东西,才最具有原生态的美感?侃侃地娓娓地道来,才使人感到那么好听那么动听?也许普遍的人们,尤其是普遍的男人们,潜意识里都有着趋向于粗鄙和邪性的欲念——像我似的?…… 反正,他当时使我感到,他与周围那些男人们(他们中想必也有不少“大款”式的人物吧?)并不一样。不错,他无疑是他们的同类。选择了赚钱这一种最终的活法。为了赚钱而存在于世。为了占有、高消费、甚至挥霍金钱而生动异常。他们是用欲望去爱钱。而他却同时是在用思想去紧紧地拥抱住金钱。连同拥抱住用欲望去爱钱的某些女人们。 思想真是可怕的东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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