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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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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说,二百多万还“而已”呀?那别人不是就只有“而已”而已了吗? 有的说,全哈尔滨市,有二百多万的人,挨个儿统计能统计出几个来?肯定二十个都不到! 自然也就由此抱怨开了哈尔滨经济发展的落后。仿佛大家都没有二百多万,皆因哈尔滨这座城市影响的。 接着那位记者讲了个幽默的“段子”,说上帝的信徒问上帝——对您而言,一万年等于多久? 上帝回答——等于一秒钟。 信徒又问——那么一百万等于多少钱呢? 上帝回答——等于一文钱。 信徒就乞求道——万能的上帝啊,可怜可怜我这个穷光蛋,赐给我你说的那样的一文钱吧! 上帝慈祥地回答——完全可以。一秒钟之后我就赐给你…… 按说,这个“段子”还是挺具有幽默性的。在座的请人,也都不乏起码的幽默感。 可是不知为什么,谁也没笑。分明的,谁都是想笑笑的。却有些笑不起来似的。大家一时都默然无声,气氛就不免有点儿压抑。 我也没笑。我也想笑。哪怕仅仅出于礼貌,或证明自己具有起码的幽默感,我觉得我也是该笑笑的。但我也是实在的笑不大起来。我暗骂上帝的回答真是太王八蛋了! 公关小姐悄言悄语地说:“这个笑话不好……” 子卿似乎敏感到了什么,就举起杯说:“我是无神论者。自从毛主席他老人家仙逝了,我就是无神论者了。所以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是自己的上帝,都应该按照自己的时间观念,和金钱观念,去为自己最终获得等于一百万的一文钱或几文钱而奋斗!赞同我这番无神论者的宣言的,陪我干了这一杯!” 大家就都说子卿说得好,符合改革精神,于是都举杯,都一饮而尽,脸上也都开始现出了红红的酒晕。 我也不例外,我也一饮而尽。顿时身轻头重起来。 子卿放下杯,又说:“现在,许多像我这样的,被诸位称为‘大款’或‘款爷’的人,都会说他们的发迹,受惠于什么改革政策。我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但我更想坦率地告诉诸位,我翟子卿有今天,首先是受惠于我的老母亲,其次才是受惠于什么改革政策。没有她老人家十年间为我积蓄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使我在返城后可以有本儿做小生意,岂有我翟子卿的今天!那我这辈子可能就彻底完了,将会比你们诸位更不如。将会和马路上千千万万每天蹬着破自行车上班下班,每月只开一百多元工资的工人们是一个下场!如果当年再分在一个效益不好的单位,如今黄又黄不了,转产又转不了,开百分之七十六十甚至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资,那我就连自己的老娘都没法儿赡养了……” 子卿说得竟有些愤愤然起来。仿佛他已然落到了没法儿赡养自己老娘的地步似的。 那位记者立刻接言道:“那是那是!华哥是一番肺腑之言啊!伟大的巴尔扎克曾说过——‘母爱在女人心中是一件简单、自然、丰硕,永远不衰竭的东西,就像人生命的一大要素’”。 于是有人郑重其事地倡议:“为华哥老母亲的健康长寿干杯!” 于是又纷纷举杯,纷纷郑重其事地嚷嚷: “母爱万岁!……” “穷人的母亲们万岁!……” 子卿竖起了一只手掌,众人才肃静。 子卿用筷子轻轻敲击着小碗的边沿儿,吟唱了起来:“母兮生我,母兮鞠我,出入腹我,哺我养我,顾我怜我,育我抚我,哀哀慈母,生我劬劳——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子卿表情宛若圣徒。 众人表情亦皆肃然、穆然,有的似乎还有几分凄然。也不知是真的心灵感动了,还是那种场合的惯常表演…… 我,则回忆起了当年我是怎样千里迢迢地,将子卿母亲为他做的一条厚厚的,比一床被子还重的棉裤捎给他时的情形…… 他当年曾将脸深深地埋在棉裤上,无声地哭过…… 我眼前仿佛出现了脏街…… 出现了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吃力地拉着一辆泔水车,缓缓行进在脏街坑凹不平的颓房矮屋之间…… 出现了两个少年将裤筒高高挽起,赤着双脚,在大雨天共披一块破油布去上学的背影…… 还仿佛听到了赶泔水车的老人催促人们倒泔水的木梆声——梆、梆、梆…… 由远及近地传来着,传来着…… 再是高潮起伏的宴席,其实也不过是生活里的转场时的过渡情节。而赴宴者,东道主也罢,宾客也罢,陪客也罢,进入角色不人,便都是想摆脱那一情节的了。因为不言而喻的,没谁愿意在臃长的情节里长时间地扮演臃长的角色…… 剩了一餐桌菜肴,大家却一个个面面相觑,仿佛都搜肠刮肚地制造不出话题了。 子卿说:“怎么样?就到这儿吧?” 我说:“就到这儿吧。” 于是我随子卿首先站起…… 硬拽我来的人这时嗫嗫嚅嚅地说:“华、华哥,那件事儿,我是指,您那点儿小意思……带,带来没有?若带来了……” 他脸上强作出卑恭的笑样,向子卿半缩半伸地展示着一只手。那是介乎于乞讨和自尊之间的,往往也最容易招至对方轻蔑的手势。它比街头乞丐讨小钱时的手势还要猥琐。因为乞丐们讨小钱时一般情况之下都是将自尊丢开不顾的。所以同一种手势在乞丐们作来也就坦然多于羞惭,仿佛在向人无言地声明——爱给不给,不给拉倒。这就照顾到了面对这种手势的人的心理,使他们有较充分的余地在给和不给之间进行选择。决定不给似乎也能决定得心安理得。而当时他的手势传达出的却是另一种潜台词——千万别干脆拒绝啊!千万得给点儿啊!多多少少您总得给点儿,我可是极有自尊的人呢,您不可以伤害我的自尊心,不可以让我白伸一次手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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