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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他不但怏怏而且悻悻地说:“难道以后的大学生都是不必经过考试了吗?”

  我说:“你真有意见,往北京写信去问啊,别在我跟前念这种没用的经!”

  一个半月以后,连里召开了对子卿的批判会。他真的给当年的“全国招生委员会”写了一封信。真的在信中直陈了他区区一个知识青年,对今后全国大专院校招生方针政策的困惑、质疑和他自认为的“合理建议”。他的“建议”当然是主张以考试成绩作首要招生原则的。他的信中自然也流露出了强烈的不满情绪。于是他这一个小而又小的小人物的一封信,成了当年两条招生路线斗争的一个实证。他当然地被划到了代表资产阶级招生路线的“社会基础”中去了。据说当年的许多地位显赫的大人物,包括江青本人在内,都对他的信作了措词严厉的相反的批示。于是这样的一封信被转至了兵团总司令部。从兵团司令部一级级转到了师里,转到了团里,最后转到了连里。使连里的领导们如临大敌,那几天惶惶不可终日。对于我们连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政治事件。保密工作做得空前绝后地严格。可悲的子卿,那几天却被蒙在鼓里,浑然不晓。天天到连部去等信,巴望着有一封从北京寄给他的信带给他佳音和福音,带给他一大片光明的希望和前途。直到开会那一天,直到点他的名将他唤起来的时候,他还懵里懵懂的。当时我也懵里懵懂的。全体知青都懵里懵懂的。没有哪一个知青预先知道那次会的内容。有师里的团里的几名或穿军装或穿便衣的领导坐阵,气氛相当之严重。还有佩带明枪暗枪的团保卫处的人在会场四周警卫,使气氛不但严重,甚至还杀气腾腾……

  就在那一天,就在那一次会上,团里代表师部和兵团总司令部两级党委郑重宣布——永远剥夺叫翟子卿的一名哈尔滨知青上大学的资格。一切推荐,哪怕他能获得百分之百的满票,都将被视为无效……

  那一天,那一次会,宛如当众宣布了子卿的死刑……

  散会后,别人都走完了,子卿仍低垂着头,呆如木桩地站地那儿。仿佛被人从头顶凿了个洞。用水泥或铁水浇灌在那儿了。

  子卿完了——我望着他,心中顿生无限同情和悲悯。

  “子卿……”

  我走过去轻轻叫他,他没反应。

  “子卿……”

  我碰了他一下,他仍无反应。

  “子卿!子卿你怎么了?……”

  他的样子使我害怕。使我以为他是被突如其来的惩罚打击傻了。我不禁地搂抱住他,哭了。如同另一个我自己当众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而我一心想把另一个我自己从地狱中拯救出来,却又束手无策……

  “他们……他们究竟要把我怎么样?……”

  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在我听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声音。声调暗哑而机械。嗓子里还丝丝拉拉的。仿佛一个被破坏了音带的人在说话……

  分明的,他是完全地懵懂了。连对他的处置都没记清楚……

  当时我没忍心告诉他——他被调离了我们连,发配往一个最偏远的,还没有公路,须翻山越岭才能到达的新开发的连队。那里集中着全团犯了这样或那样错误的知青。都是被打入“另册”的知青。我们把那个连队叫作“劳改集中营”……

  三天后,子卿被勒令离开连队。

  一辆马车停在宿舍前。只有我一个人默默地帮他往车上搬放他的东西。知青们聚在宿舍门口两侧,一个个冷眼望着我们。他们眼里没有同情的目光。脸上也没有同情的表情。三五个男知青怪声怪调地唱:

  种瓜的得瓜呀种豆的得豆

  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车老板挥起鞭子那一刹那,我也跳上了马车。

  他低声说:“你上来干什么?”

  我说:“我送你一程!”

  他眼中蓦地泪光莹莹。

  他又说:“你别送我,千万别告诉我娘实情……”

  车轮滚动了,他把我推下了车……

  马车渐渐地遥远在我的视野里,拐过一个山脚不见了……

  从此我竟再也没能见到他——因为后来我自己侥幸上了大学,正如我在我的另一本小册子《从复旦到北影》中写的那样。

  我从大学给他写过许多封信,却连一封回信也没收到过。他仿佛从我的情感圃林中消失。好比我情感圃林中的一棵树,被伐倒了,被拖走了,只剩下了一截树桩。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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