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泯灭 >  上一页    下一页
二三


  有天晚上宣传队排练节目,我听两个女队员在一起窃窃私议。

  一个说:“她这几天怎么眼睛又红又肿的?”

  另一个说:“还用问,接连几天夜里,用被蒙着头哭过呗!”

  “真的?”

  “当然真的!我挨着她睡,听到她哭过。”

  “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我也觉得……”

  我问:“你们在说那个鲍卫红吧?”

  她们对视一眼,都意味深长地笑了。

  一个反问:“你们男知青怎么个个都爱刺探关于她的情报?”

  另一个也反问:“你有什么话需要我悄悄转告她吗?”

  我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热,赶紧躲开了两位尖酸刻薄的姑娘……

  不久连里交给我们班一项任务——在严寒到来之前修葺猪号。有几头怀了孕的母猪会在冬季里产仔。对全班来说这并非什么可以轻松几天的活儿,可是我这位班长却因摊上了这项任务而暗自庆幸不已。不知为什么,我内心里常对那个鲍卫红产生些非分之想。尽管我还不认识她,撩拨我心思的不过是一个女知青的背影……

  当天我独自到猪号去了一次。去时她不在,只有猪倌老姜头儿在。他问我干什么来了,我说来看看应该备些什么料。并倒剪着双手,装模作样地从猪栏到猪舍巡视了一番。在熬猪食的小屋里,我一眼看见墙上挂着一条红围巾。连队的女知青当年没有围红围巾的。尽管那是“火红的年代”,我们的青春被谓之为“火红的青春”,红色代表革命的理想和革命的人生,但哪个女知青若围一条红色的围巾,则完全可能招至诸如“存心惹人眼目”,“企图勾引男知青”的指责,另当非“革命”的别论了……

  我刚想伸手摸摸那看去十分柔软十分温暖的红围巾,老姜头儿在我背后说:“别乱碰人家一个姑娘的东西!”

  我伸出的手只好又缩了回来,讨好地敬给他一支烟,搭讪着问:“她怎么样!”

  老姜头儿说:“挺好,干起活儿来不怕脏不怕累的。”

  我说:“我又不是她班长,问的不是她的劳动表现。”

  老姜头儿说:“那你问她哪儿方面的表现?”

  我说:“哪儿方面的表现也不问,只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儿?性情什么样儿?比如高矮胖瘦,比如文静还是泼辣……”

  老姜头儿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钟,冷冷地说:“我看你小子是在打人家的什么歪歪主意吧?我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少大白天做梦,人家又不是为你调到咱们连的!”

  我尴尬地笑笑,一转身,愣了——老姜头儿仍站在我背后,她不知何时已站在老姜头儿背后……

  老姜头儿见我的表情异样,也一转身,这才发现了她。

  老姜头儿说:“他是三班长,就是他们班来干活儿。”

  我觉得她好面熟。分明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看着我的样子证明,她也觉得我好面熟。

  老姜头儿又坦直地说:“他方才问我,你长的什么样儿?性情什么样儿?我呢,替你正告他来着……”

  她忽然说:“我认识你,你是他中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你们现在还是最好的朋友吗?”

  刹那间,我的记忆被扯回了四五年前。我想起了我和子卿的“三味书屋”。想起了我们常在“三味书屋”见到的那两个女孩儿。她不正是她们中年龄稍大点儿的那个女孩儿吗?然而她又不复再是四五年前那个女孩了。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那张典型的鹅蛋脸儿如同腊脂的一般,白皙得莹洁无瑕。她的嘴唇是那么的红润。一双眼睛又大又善良。她如果不是全连一百多名女知青中最美丽的一个,那么也肯定是最美丽的几个之一了。我他妈的在下乡三年后还没把我们连的一百多名女知青认识全,而在我能叫出名字的几十个中,在吸引我动心一下的几十个中,她的美丽是最使我面对面注视着难以自禁心猿意马的了!

  我情旌摇摇地问:“你说的‘他’是谁?……”

  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问得极为愚蠢,除了是子卿,还能是谁?

  她转移话题地说:“没想到你也在这个连……”

  老姜头儿这时识趣地嘟哝:“既然你们早就认识,聊会儿吧,我出去劈柴……”

  老姜头儿走后,我和她一时间反而觉得无话可说了似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