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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下了决心,非买到两条活鲤鱼不可!如果松花江里没有,我也就罢了。可松花江里明明是有松花江鲤鱼的嘛!如果当时是冬季,我也就罢了。可当时正是松花江鲤鱼肥硕的秋季嘛!为了买到,我蹬自行车离开城市,沿江碰运气。天黑后投宿在松花江下游的一个小渔村。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母亲和子卿的母亲的出生地。留我住下的是一个独身老人。他的小小的泥草房在村子的最边儿上,紧靠着江。在他的小小的泥草房里,便能清楚地听到江水涌岸发出的响声。他的“家”里,如果那也算是“家”的话,除了几只小板凳,和卷在火炕上的黑糊糊的被褥,再就什么也没有了。我给了他两元钱,他就很高兴地留我住下了。并主动说要把被褥让给我铺盖。说时,一边将手伸入衣内摸虱子。我奉献出随身所带有备无患的一瓶廉价的白酒陪他喝。老头奉献出了几块成萝卜。我们就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一只破碗摆在地上,摆在我们之间。村里当年还没有电。尽管离城市才五十多里,却并未因为离的近沾了城市的什么光。土墙上直接抠了个小窝儿,一盏小油灯在那小培窝里发着比萤火虫大不了多少的光。我和老头儿就对着瓶口喝。他一口,我一口!我一口,他一口。酒是好东西,劣质的有时候也是好东西。它能使陌生人之间很快地就变得亲热起来。那老头可不是酒鬼。显然的他已很久很久没喝过了。几口酒之后,他那双混浊的老眼里有了神采,甚至炯炯发光。他喝得挺斯文。尽管是嘴对着瓶口喝,却极在意地不发出喝的声响。每次只喝一小口。将瓶子递给我之前,还用袖口里面儿抹一下瓶口儿。他那袖口里面儿同样油腻腻脏兮兮的。我一心为了博得他的好感,故意装出很欣赏他的“卫生”习惯的样子。我暗暗打定主意,要搞到两条活鲤鱼,不往别处动心思,就在这老头儿身上下功夫了。

  老头儿的话渐渐多了。跟我聊起了他命中的种种不幸。老伴儿怎么在三年自然灾害年月吃野菜中毒死的,儿子怎么因为偷了集体的半袋粮食被判了刑,女儿怎么因为违心的婚事自杀的……说到伤感处,老泪潸潸,泣不成声。

  我陪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七分是真的被引起了同情心,三分是表演。

  最后我认为前面的种种“铺垫”够充分的了,时机已经非常成熟了,便向他提出了我的请求,希望他连夜驾船下网,替我捕两条鲤鱼……

  老头儿听了我的请求,揩尽老泪,一时间又变得相当冷静,不那么容易求得动了似的。他不肯答应我。说怕被村里人发现。说松花江是国家的一条江。江里的鱼自然也是国家的。偷偷捕国家的鱼,那罪名是不轻的。我又掏出了二十元钱,继续苦苦相求。他两眼盯着我手中的二十元钱,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说一牵扯到钱,那他更不敢了。说偷偷捕了国家的鱼而自己卖了钱,问题就更严重了。不必别人怎么“上纲上线”,自己心里也清楚,起码是“损公肥私”的罪名。我从他脸上复杂的表情分析透了他的心理——分明,他尤其怕我得到了鱼后,再卑鄙地出卖他,使他既不得不还我钱,最终还担了罪名。为了使他相信我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我指天诅地,引神证鬼,向他发了几番誓……

  他问:“小伙子,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弄到两条活鲤鱼呢?”

  我说:“为母亲们……”

  “为母亲……们?……”

  他眨眨眼,不明白我的话。沉吟有顷,又问:“你有好几个娘?……”

  我觉得三句两句也没法儿对他解释清楚。解释清楚了他也不见得立刻就能理解。不理解岂非还是等于没解释清楚?心里一急,就扑通给他跪下了。因为跪得并不那么情愿,而且还感到很屈辱,眼泪也就随之涌出来了。

  我编了一套瞎话,眼泪汪汪地骗他。我说。目前城市里正在流行一种病,许多母亲们都传染上了这种病。一旦传染上了,就无药可治,命在旦夕。只有一种民间偏方可救她们的命。那偏方又是非鲤鱼汤服不可的。我说得神情哀婉,煞有介事。一时间连自己都快相信自己编的瞎话了。

  “真的吗?……”

  老头儿半信半疑。

  我跪着不起。言之凿凿说是真的!说您老可千万发发慈悲,救救母亲们吧!

  当年,尤其当时,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在那件事上我会专执一念,不达目的死不罢休。我暗想,为了体现我和子卿对我们的母亲的孝心,编瞎话骗骗那老头儿也不算多么可耻。

  毕竟是农村人。毕竟是个毫无文化的老头儿。他毕竟孤陋寡闻。毕竟对城里之事毫无所知。毕竟的,也就好骗。

  老头儿大动了恻隐之心。

  他连忙往起扶我。并说:“孩子,快起快起,既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趁机将二十元钱塞入他手里……

  老人带着我,绕村子去到江边,偷偷摸摸地推船入水……

  接连打了几网,打上来的尽是水草。我唯恐他丧失信心,从旁不停地说着些鼓励的话。

  终于有一网,打上了两条一尺多长的肥鱼。看样子每条都有二斤多。

  我高兴地说:“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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