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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石根先生就按灭烟,缓缓站起来,绕过桌子,踱到韩德宝跟前,注视着韩德宝……

  韩德宝以一种从容的镇定的目光迎住着石根先生的目光。韩德宝用目光在说──您错过了我,就等于错过了一名将会对您最最忠心的雇员……

  石根先生读懂了他那种默默期待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意思。石根先生将一只手放在韩德宝肩上,按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话:“留下,好好干。”

  韩德宝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石根先生从抽屉中翻出他的简历,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在没见到韩德宝之前,根据简历,他只不过想留下韩德宝将来当一名普通工人,现在跑跑腿儿打打杂儿。但和韩德宝谈过之后,他改变了主意,开始认为韩德宝是他最需要的那类雇员之一了。起码在初创阶段,在中国,他格外需要韩德宝这样的年轻的中国雇员。他想他一定要充分利用这中国小子的能力。他相信对方身上有某种特殊的能力,甚至还有某种急待开发的潜能。也相信对方将会鞍前马后任劳任怨。但他同时又打定了主意,永远不会重用这个中国小子,这个中国小子在与他交谈时那一种精明,那一种机灵,回答问题时那一种城府。都是他所不喜欢的。甚至是他所反感的。他暗自惊异,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中国最低层的老百姓所生所养的中国小子,内心里何以竟会那么善于奉迎?明明是在奉迎人时表面上又何以竟会那么不动声色那么虔诚似的?韩德宝关于“一种权威,一种意志”的话,简直是一矢中的说到他心坎上了。即使像他这么老奸巨滑的日本人,当对方的话说到自己心坎上时,竟也会不禁的一阵飘飘欲仙。他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个中国人怎么竟会为了谋得一次被雇用的机会,准备像死心塌地的汉奸一样,完全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用比他自己的儿子还鲜明的情感色彩去替日本人思考问题?……

  松井石根先生并不知道,在来见他之前,韩德宝几乎逛遍了本市的书店和书摊,几乎将一切有关《谋职指南》之类的中外书籍都买了。一本一本认认真真读了几天。几本从日文译过来的书。不但读得格外认真,还做了笔记。莫说石根先生所问那几个问题,就是日本“丰田”公司或“日立”公司或其它什么全世界闻名的大公司派最有经验的人来对他发问,他自信也能回答得八九不离十。实际上,他对面试并不满意。不是不满意自己。而是不满意对方。因为在那短短的二十来分钟里,对方提的那几个算不上面试内容的问题,使他觉得自己白白浪费了几天的时间和精力。尽管回答了,尽管回答得分明使对方很满意,但自己却觉得回答得太不过瘾。好比一个准备充分的重量级举重运动员,参赛时却不得不去抓举最轻量级的,甚而简直就是少年量级的杠铃……离开松井石根之后,他竟多少有种英雄失去了一次用武之地的遗憾……

  当然,除了失落感,他内心里还有一种羞耻感。不很严重。多多少少有着。和松井石根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点一样,他也觉得,自己在那个日本小老头面前,简直就有些像汉奸在“皇军”面前一样。那一时刻,他的确是完全站在一个日本人的利益立场上,用比日本人还日本人的头脑去思考问题和回答问题的。他不动声色地回答的每一句话,说出口之前都反复掂量了份量,专冲着对方心坎儿那地方说去的。一旦摆放在对方心坎那儿,就自信肯定会使对方心坎那儿感到舒服。但是羞耻感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他十分需要十分渴望在这个刚刚初创的合资小厂里谋到职位。与这个目的相比,其它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7

  于是他满心愉悦,脚步轻快起来……

  公平而论,在“昭和饮料机械厂”创立之初,韩德宝的确立下过汗马功劳。从四处奔波办齐一应合资手续,到选定厂址,与建筑队讨价还价,最终签定合同督建起厂房,再到第一批产品出厂后的广告、宣传、推销,没有韩德宝,每一项策划实现的过程,必定要长得多。但这与其说韩德宝神通广大,莫如说中方那位姚副经理平庸无能更恰当。没有专车,也没有充足的经济实力做后盾。石根先生精打细算,既舍不得一次次地请客吃饭,也舍不得一次次地花钱送礼。凭的是韩德宝的一双腿,一辆破自行车,和一张嘴,一副厚脸皮。当很不起眼的一座厂房终于在市郊很不起眼的一条小街的街口落成之后,韩德宝的体重减轻了十四斤半,被送入医院打过三次“点滴”……

  石根先生对韩德宝的犒赏,是安排他和副经理到日本去免费旅游了十天。其实那也算不上是旅游,因为十天中有五天,是住在北海道。住在石根先生的老家,一个僻静的小村里。那儿有石根先生祖辈留下的一幢旧屋。而且不是乘飞机去的,也不是坐小汽车去的,是乘列车去的。到东京后的第二天就去了。石根先生的女婿陪去的。不但陪住了五天,还给他们当了五天厨师。石根先生的女婿在台湾留过学。中文口语水平相当不错。所以他们语言交流上并无障碍。那幢旧屋中没有电视,当然也没有冰箱。石根先生的女婿,就将从集贸市场买回的蔬菜、水果、鱼肉之类,存入东家的冰箱里一点儿,存入西家的冰箱里一点儿。晚上通常是陪着他们饮酒、唱歌儿排遣寂寞。石根先生的女婿有一天看出他们的确是寂寞得不行,而自己又再没什么日本歌儿唱给他们听了,就不得不陪他们到小镇上去看了一场电影。还带回了两个日本妓女,不知为什么,她们对两个来自中国大陆的,而不是来自台湾香港或东京唐人街的中国男人,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和好感,纠缠住他们,一再地通过石根先生的女婿向他们言明──可以在价格方面予以大大的优待。石根先生的女婿,非常得体非常文明又非常机智地翻译成中国话是──友情第一,经济效益第二。他们起初难免的扭扭捏捏,一再表白他们都是很严肃很正经的中国男人。她们听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翻译,就一齐嫣然又灿然地笑将起来,笑个不停。分明的,反而似乎对他们更有兴趣更有好感了。最后干脆言明不要钱了。免费招待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算了。人家已经免费了,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于是那一天晚上,在那一幢日本乡间的旧屋里,两个中国男人一个日本男人和两个日本妓女,一会儿聚坐饮酒,一会儿又唱又跳。村里的日本男女大人孩子们,闻到热闹之声,也三三两两来了不少,参与着一块儿唱一块儿跳。两个日本妓女能歌善舞,并且姿色可人,因而将气氛营造得非常活跃。直热闹到后半夜,村人们才陆续散去。于是两个日本妓女,分别拥了韩德宝和姚副经理,各入他们自己的房间,接着闹腾别的“节目”去了。那一夜累得个韩德宝精疲力竭,有些明白了妓女和一般的女人,尤其是日本妓女和中国女人,虽然同属亚洲人种,到底还是很有区别的。他拥着那日本妓女四肢瘫软将睡未睡之际,石根先生的女婿悄没声儿地溜入房间,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自己也感到空前的寂寞,独自一人无法成眠了。韩德宝当时只想睡觉,再也不想干别的,尤其不想也力不从心再和那日本妓女练一把,于是顺水推舟,乐得送个间接人情,便将她推到了石根先生的女婿的怀里……

  第二天将两个日本妓女送到村口,望着她们的身影袅袅娜娜地远去,韩德宝和姚副经理互相都有些不好意思。幸亏石根先生的女婿没陪着他们送,他们互相之间的不好思意也就片刻而过了。

  姚副经理说:“小韩啊,这事儿就当根本没发生过吧。”

  韩德宝说:“那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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