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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肖冬云说得很快,唯恐刘小婉没耐心听完她的话……

  然而刘小婉注视着她,渐渐地将门开大了一些。

  肖冬云可算进到了屋里。那是个一居室。除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桌和一张圆饭桌,几乎就再难容他物。床上的被子还没叠,大人孩子的衣服与裤子凌乱一床。刘小婉双袖高卷,两手和小臂水漉漉的,分明正在洗什么。厨房的门和厕所的门对开着,腥膻味儿和霉臊味儿相混杂,充满着空间。洗衣机在厕所里发出拖拉机般的响声。

  刘小婉说:“你看,我没洗脸没梳头的,真不好意思。”

  肖冬云说:“那有什么呢!”

  她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坐。

  刘小婉又说:“现在我想起你来了。”

  肖冬云笑了笑,被想起来了,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刘小婉用块湿抹布将一把椅子肮脏的椅面胡乱擦了一下,淡淡地说:“那你坐吧!”

  于是肖冬云坐了下去。

  刘小婉将地中央的一只男人鞋踢向床底后,坐在肖冬云对面的床沿上了。

  一是五十来岁的、被狼狈的人生耗得疲惫不堪的下岗女工;一是十七八岁的、死而复生的当年的女红卫兵,两个相差三十几岁的初中同学关系的女人(如果肖冬云也可称作女人的话),默默地互相注视着,都觉得她们之间其实已没什么共同的话语了。

  肖冬云临来之前,设想了种种见面的情形,也设想到了这一种彼此无话可说的情形,最怕的也是这一种情形。

  她并不怕被冷淡。如果刘小婉特别冷淡,她转身便走就是了。

  但刘小婉在想起她以后,对她的态度显然不是冷淡。

  刘小婉的目光里有温情,些微的一点点。就如同几乎已经坍塌了的炉灶的炉膛里,仍有些微的一点点柴火星儿还没灭。

  望着刘小婉那一张青黄浮肿的脸,以及同样浮肿的双手,肖冬云心里一阵被盐杀般的难受,备感那一种沉默的无情折磨。刘小婉的十指有三指缠着胶条,另外七指的指甲也皆凹瘪皲裂,而且呈灰白色。

  肖冬云很想去握刘小婉的双手。她努力克制住了冲动没有那样。她缓缓将脸转向窗外,怕眼泪流下来。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尘土,像是有色玻璃了。使照进屋的一束阳光,也如刘小婉的面色一样青黄。

  刘小婉说:“你别转过脸去啊!来看我,却不让我好好看一看你呀?”

  肖冬云只得又将脸转向了刘小婉,嘴在微笑,泪在眼眶里转。

  刘小婉又说:“你一点儿没变,还当年那样。”

  肖冬云更加不知说什么好。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肖冬云垂下了头。

  刘小婉自言自语:“我这大半辈子,简直像梦似的。”

  突然厕所里的洗衣机发出了更大的响声。

  刘小婉赶紧起身冲向厕所——是洗衣机漏了,水流了一地,机筒在空转……

  肖冬云一眼看见拖布,便操起来拖水。

  刘小婉踢了洗衣机一脚:“这破玩意儿!对不起,我可不能陪你多聊了。今天上午我必须把自己家这些衣服用手洗出来,因为下午要到好几家去替别人洗衣服。”

  肖冬云就说:“我帮你洗!”

  刘小婉拗不过她,只得由她帮着。两人一个搓,一个用水清洗,渐渐地也就都能找到些话说了。

  刘小婉告诉肖冬云,六八年她下乡了。因为没有门路,十一年后才返城。又因为她当年下乡那个农村,后来只剩她一名知青了,又是女的,不嫁人根本没法生活下去。所以二十五岁那年,违心嫁给了村里一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她很是后悔地说,她本是可以嫁一个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男人的。甚至也有过机会嫁比自己小一两岁的男人。但由于自己下不了决心,他们就都成了别人的丈夫。怕连那个比自己大八岁的男人也不属于自己了,仓促地就嫁了……

  她说她丈夫到现在还没解决户口问题,因而属于城市里的“黑人”,自然也从没有过正式工作,目前在某建筑工地打短工……

  她说她返城之后倒是分到了一家国营塑料厂。前几年那厂子垮了,因而自己就失业了。靠街道介绍去别人家干小时工每月挣点儿钱。否则日子就没法过了……

  肖冬云问到她的孩子,刘小婉说是女儿。说第一个是儿子,夭折了。说女儿才小学五年级,昨天参加欢迎会穿得太单薄,感冒了。今天上午丈夫带女儿看病去了……

  肖冬云因自己也是被欢迎者暗觉内疚。

  问到当年自己父母的遭遇,刘小婉叹口气说:“你父亲疯了,你母亲却在‘牛棚’里关着,不许她照顾你父亲。要不你父亲哪至于被汽车撞死呢?”

  帮着刘小婉洗完那些衣服,已近中午。刘小婉说该做午饭了。肖冬云就说她也该走了。

  “你不留下和我们一块儿吃吗?”

  “不了。”

  “那我也不强留你了。我只不过热些剩菜,和他们父女俩胡乱吃一顿……”

  “那我走了……”

  肖冬云拉开门,正要往外迈步,听刘小婉在她背后低声说:“冬云……”

  她收回脚、关上门,刚一转身,被刘小婉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了……

  刘小婉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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