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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她心里虽然暗暗承认李建国比自己的“进步”快,嘴上还是忍不住有所保留地说:“你张口‘他们’如何如何,闭口‘他们’怎样怎样,自己就没有一点儿独立思考独立判断了吗?”

  不料李建国如此反问:“三十几年前我们又何曾独立思考独立判断过?独立思考固然好,独立判断固然好,但再好也不过是一种感觉上的好。人总不能光靠自我感觉活着。那不成阿Q了吗?让我也问你一问,你认为我们和现在的中国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什么方面?”

  肖冬云便也以攻为守地反问:“那你认为呢?”

  李建国以权威分析家的口吻回答:“三十几年前的中国人,头脑中太没有实惠的观念。明明什么实惠也没得到,却极端可笑地把不实惠当实惠。比如我们吧,一被尊作‘革命小将’,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怎么着似乎都觉得不足以证明自己的无限忠心。而现在的中国人,那是太善于从实惠不实惠的个人立场思考问题了!谁敢说这就不是一种独立思考的能力呢?比如现在的我吧,如果有谁再号召什么,想鼓动我李某参加吗?那好,给我实惠。不给我实惠,玩蛋去!”

  “只要给你实惠,谁号召什么你都参加?”

  “你怎么总成心跟我抬杠似的?杀人放火的勾当我当然不会参加啦!可能损害我个人利益的事我也坚决不参加。当了一回红卫兵我还不懂得总结一点儿经验教训吗?一捞不到实惠,二还可能损害个人利益,那种事儿我干吗参加?我傻呀?即使我从前傻,现在还一直傻着吗?”

  “反正听你的话,我总觉得你像是被‘他们’收买了。”

  肖冬云将“他们”二字说出着重的意味儿。

  “你怎么知道?”

  分明的,李建国问得挺心虚。

  “那么你果然是被‘他们’收买了?”

  “别用‘收买’这么难听的词行不行?我和他们那是互利性的合作。”

  “‘他们’给你什么实惠?”

  肖冬云仍将“他们”二字说出着重的意味儿。

  “钱。”

  与她相反,李建国的声音变低了。

  “钱?”

  “对,钱。”

  肖冬云眯起眼注视着李建国,一时目光复杂地沉默了。因为要不是李建国口中说出了“钱”字,她简直已忘记了世界上还有钱这种东西。也简直已忘记了,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那都是离不开钱的。三十几年前,当他们四名红卫兵悄悄离开家乡那座小县城那一天,她身上是带着钱的。总共二十三元五角。那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钱。是他们四人合在一起的钱。李建国出的那一份最多,十元;她和妹妹各五元;赵卫东三元五角。他家里生活最困难。他是偷偷将家里一只传了三代的铜壶卖了,才凑足三元五角的。二十三元五角,当年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差几角就是一名一级技工一个月的工资了。那些钱被她用别针别在内衣兜里。怕丢,一路宿睡几乎没脱过内衣。“长征”途中也几乎没花过。沿途吃老乡的,喝老乡的,犯不着花,也舍不得花……

  她联想到了自己在城里坐出租汽车的遭遇——那名出租汽车司机对她递给他的三元多钱是多么的嗤之以鼻啊!

  而一回到“疗养院”这个地方,钱似乎对她又变得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这个地方对他们周到得连牙刷牙膏都提供,完全没有了花钱的必要呀!……

  “难道我们会永远在这里贵族似的住下去?”

  经李建国这么一问,她顿时重新意识到了钱的重要性。

  “难道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指望有谁发给我们每人一大笔钱不成?”

  “……”

  “现在的中国人是这么说钱的——金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

  “说得多深刻呀!这话都成了至理明言了!报刊、小品、电影电视剧说来说去的,你就没关注到?”

  肖冬云摇头。她复杂的目光中,开始流露出无法掩饰的忧虑了。

  “那你对于现在的中国,整天都关注什么了?”

  “我……我关注现在的中国人怎么对待爱情……”

  “哈!哈!爱情?咱们现在的中国人不谈纯洁的爱情,主张即兴拥有,及时行乐!”

  “得啦得啦!”肖冬云心烦意乱地皱眉挥手,打断了李建国的话,然后小声说:“现在我也不想跟你谈爱情。”

  李建国愣了愣,以顺应的口吻说:“那随你想谈什么,我就陪你谈什么吧!”

  肖冬云难于启齿似的张了几次嘴,才终于问出一句话是:“他们究竟给了你多少钱?”

  李建国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地不肯实话实说。

  肖冬云表情变得严肃了,又问出一句话是:“好几百吧?”

  李建国还是不肯吐露。

  “我想,我是有权利知道的。赵卫东他说的没错,那是我们共同的经历。”

  李建国就斜眼看起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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