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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肖冬梅从玻璃罩下出来,已是九天以后了。对于她,那似乎是又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而九天相对于三十四年,差不多等于一天和一秒的关系。“二进宫”并没使她的身体产生特别异常的反应。那有玻璃罩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高科技。里边和外边的区别,也只不过是空气的洁度而已。玻璃罩里边的空气是绝对“卫生”的,而且氧成分的比例对于她的肺及脑是最适当的。同时一根导管向她的血液中输送着专为她研制的药剂。 她醒来时是早晨八点钟左右。当然的,她已经在玻璃罩外,已经躺在自己那个房间的床上了。阳光满室,很明媚的一个早晨。在她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只此前不曾有过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簇花,不是玫瑰、郁金香、康乃馨之类的花,而是从院子里剪的草花——扫帚梅、菊、鸡冠花之类。还有一盘金灿灿的,来不及结籽的向日葵,杂插一处,倒也煞是好看。 她一睁开眼睛,最先见到的是“老院长”。他坐在她床边的一把椅子上看书。 她礼貌地说:“您早。” “老院长”的目光离开书,望向她,慈爱地微笑了。 虽然她也是红卫兵,他却渐渐地开始喜欢她了。 “你早,女孩儿!”“老院长”合上了书。 她问:“我怎么了?” 他说:“你没怎么呀!” “真的?” “真的。” “对我撒谎可不对。”她的口吻,听来像大人在对小孩子说话。 “我没撒谎。”“老院长”不禁又慈祥地微笑了。 “那……您为什么坐在我床边呢?”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一觉醒来,见您坐在我床边,我就不免地犯寻思了……” “寻思什么,女孩儿?” “我喜欢您叫我女孩儿。” “回答我的话嘛。” “我寻思……我寻思……我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不对劲儿的情况,给你们添新的麻烦了?” “没有,女孩儿。你只不过一觉醒来罢了。而我坐在你床边,是因为……是因为……想等着你醒来,和你聊聊天罢了。” “您?想和我聊天?这太使我高兴了。其实我也想和您聊天。但是觉得您太严肃了,怕惹您厌烦。” 肖冬梅坐了起来,这才一扭头瞧见花,顿时一脸烂漫:“呀,多美的一簇花!您替我剪来的吧?” “老院长”默默地点头。一条纪律已经传达——谁也不许告诉她,她又死过去了一次。而这条纪律对于她的三名红卫兵战友,尤其是必须严格遵守的。 “您看的什么书?” “小说。” “您也看小说?” “偶尔看。假如别人向我谈论时下的一部小说多么多么好,我便会挤出时间翻翻。反过来也会挤出时间翻翻。没人说好也没人说坏的小说,我是不看的。” “那么这一部小说呢?” “既有人说好得很,也有人说坏得很。” “您认为呢?” “我赞同后一种看法。或许后一种看法是错误的。但我宁肯赞同错误的看法。” “能借给我看看吗?” “老院长”刚才随手将小说放在花瓶旁边了。肖冬梅的手刚触到书,“老院长”已抢先将书拿在手中了。 他说:“不能。”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有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女儿,我绝不允许她接触这种内容的书,所以对你也一样。” “我明白了。” 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女生,不觉地脸就红了。她正准备无拘无束地流露一番的好心情,如同正准备张开的贝的壳,受到了惊吓而一下子又闭上了。她有些怅然若失也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将脸转向窗子,在明媚的阳光中眯起了眼睛。 她自言自语地说:“这阳光照得人真幸福,活着多好哇!” “老院长”不失时机地教诲道:“所以,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肖冬梅缓缓将脸转向了“老院长”,拖长语调说:“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呀!”她那种成心拖长的语调,包含着相当明显的,对长辈的教诲表示谢绝的意味儿。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您怎么知道我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如果您不是这么以为的,您的话不是有点儿多此一举吗?” “老院长”从她的语调中敏感到了什么,也自言自语似的说:“某些人啊,一老了,就不怎么可爱了。比如我吧,动不动就教诲下一代。而有些道理其实是起码的道理,又有谁不懂得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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