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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乔博士又说:“如果我理解得不错,那么你们的沉默,意味着你们都是看过的。在《红岩》这一部小说中,徐鹏飞称许云峰‘许先生’,称江雪琴‘江女士’。许云峰和江姐,那是何等坚贞不屈的革命者!可他们在敌人面前,是并不在称呼问题上显示其革命立场的。毛主席和周恩来,也被蒋介石称过‘毛先生’和‘周先生’,他们也都当面称过蒋介石‘蒋先生’。故我认为,称呼问题说明不了谁革命与否的立场问题。何况,我们并非你们的敌人。也不视你们为敌人。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斗争关系。我从北京专程赶来,完全是为着如何想方设法使你们健康地活下去的人道主义责任。这一点一会儿你们就会清楚的。时间对我们相当宝贵。你们的一名战友的生命正等待着我去参与抢救。我们在这里浪费时间就是对她的生命的漠不关心。所以我建议三位还是随便接受一种称呼;使我们得以赶快切入正题……”

  乔博士的话说完,赵卫东更加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内心里倏忽间生出一种莫名的自卑。这名高二的红卫兵,心向往之的其实是悬梁刺骨成名成家的人生道路。“文革”一开始,他就以优异的学习成绩被嫉妒他的同学们谤为“走白专道路”的学生典型了。高考制度的宣布废止,又完全阻断了他成名成家的志向追求。所以他只有要求自己的言行特别的革命,以彻底改变自己从前的公开印象,以图其人生有另外的转机。真的面对一位博士了,他是没法儿不暗生自卑的。看去对方才比他年长六七岁呀,居然是一位博士了!而且居然是一位博士生导师了!自己呢,连大学的门还没迈进去过。他一向很得意于自己的口才,认为是他的另一天赋。然而对方一番反驳有据的话,锋芒藏而不露,语调友友善善地就将他置于哑口无言的尴尬之境了。这使他不仅自卑,甚至头脑里一片空白,更不知该怎么好了。偏偏在这种时候,肖冬云从左边悄语:“同意。”李建国从右边小声说:“我也同意。”

  肖冬云希望快点儿知道妹妹的情况;李建国则想立刻就明白自己们“健康地活下去”何以似乎存在着危机了。

  赵卫东打鼻孔里哼了一声,只有继续沉默。

  幸而“老院长”及时打圆场。

  他说:“如果几位已经接受了乔博士的建议,那么,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我们就首先请乔博士介绍一些与你们的命运相关的科学知识吧。在这方面他是处在前沿的专家,比我有权威性的发言权。”

  于是乔博士站起来说:“那我就不谦虚了。”

  “老院长”拍了一下手,遮掩着一面墙壁的白色帷幔徐徐分开,显出来一块投影屏,同时室内的灯熄了。

  投影屏上出现的第一幅画面,是人体蛋白细胞的显微图像。“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我想,你们在生物课堂的挂图上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就是构成我们生命的最主要的东西。我们说一个人身体健康,生命旺盛,那就是说一个人体内的蛋白细胞的总数量和总质量是正常的……”

  黑暗中,乔博士的话吐字清晰语调平缓,他简略地从生命的诞生开始讲起,三言两语就转到了生命的死亡现象,再三言两语就讲到了生命的冷冻事例……

  “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据我们所知,三十几年前,你们四位进行了你们红卫兵的所谓长征。在你们翻越岷山的途中,你们不幸遭遇了大雪崩。雪崩过后,你们都被埋在了一米多厚的雪下。这一埋,就埋了三十余年。也可以这样说,在三十余年中,你们是死了。是的,按照现代医学脑死即人死的理论,你们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你们的呼吸器官中断了呼吸;你们的脑因供血不足而停止了一切思维活动;你们的血液凝冻在血管里,就像水结冰在水管中一样;你们各自的身体冻得邦邦硬,请原谅我打一个很不敬然而很恰当的比喻,就像冷库里的肉畜的尸体一样。诸位,你们千真万确的曾经是死亡人。而且已死亡了三十余年。你们中某一位的日记告诉我们,你们死亡于1967年11月12日的下午,具体时间大约是三点多钟。现存的气象资料告诉我们,在那个时间,岷山气候恶劣,三点多钟起连续发生多起雪崩。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今年是2001年,我要强调指出,诸位是幸运的。因为不久前你们被一支登山训练队发现了。他们发现你们时,覆盖在你们身上的一米多厚的雪已不存在。三十余年间,埋住你们的雪每年都被风刮走一部分,每年都蒸发一部分。登山训练队发现了你们那一天的上午,岷山地区狂风大作,结果你们就彻底地从雪被底下呈现出来了。当天傍晚你们冻僵了三十余年的尸体就被抬上了直升机。可以这样认为,从那一时刻起,千方百计使你们活转来,便成为了我们的由衷愿望。‘我们’是指每一位在这个院子里参与此事的人。‘我们’主要是由教授、学者、科学家组成的。比我还年轻的,也无一不是责任感特别强,水平特别高的实验员分析员。‘我们’也是一批志愿者。我坦率向诸位承认,我们最初的动机中,包含有获得科学成果的功利思想。但当我们竟奇迹般地使你们活转来以后,功利思想便从我们头脑之中一扫而光了。因为我们太珍惜你们的生命了!因为你们这么年轻!尽管你们有使我们感到种种不可爱的地方。你们今天活着,不等于你们明天后天会继续活下去。告诉你们这样一个事实是很残酷的。但是为了你们能更主动地配合我们,我们一致决定还是告诉你们为好。死神随时会再度夺走你们的生命,我们是在尽我们的全力,替你们与死神进行较量。我们有时很有信心,有时又不那么有信心,甚至会感到沮丧,尤其当你们处处视我们为敌的时候。红卫兵先生,红卫兵女士们,我就先将我们共同面对的情况介绍到这里,下面请诸位发问吧!”

  乔博士讲时,黑暗的室内静极了。他插入投影底片时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在三名红卫兵听来,仿佛是故意为了渲染他话语效果的阴风呼啸,令他们的神经一阵阵的悸栗。最后一幅投影画面是一具黑青的难辨男女的尸体。它皮包着骨头,那一层皮褶皱得像一件拧死了麻花状并且就那么晒干了的脏衣服。眼窝深陷,双眼还在,恐怖地大瞪着,似乎怀着一万种怨恨和遗憾而不甘心其死亡。

  那画面在投影屏上停止了半分钟后,灯亮了。

  赵卫东和李建国脸色苍白如纸,而肖冬云的双手紧捂在脸上。

  没有了插入底片时发出的轻微的声音,室内更静了。

  赵卫东突然失态地大叫:“拉开窗帘!拉开窗帘!”

  “老院长”刚一起身,乔博士已走向了窗子。当窗帘哗啦哗啦地拉开,傍晚时分有些发黄的阳光开闸潮水般泻入了室内……

  赵卫东又冲乔博士嚷:“你不能轻点儿吗?!”

  他嚷时,一只手在分衣领搭钩。他一向总是很注意形象的庄严的。不但从来也不会敞着衣领不扣第一颗扣子,而且衣领搭钩必然是钩着的。不知为什么,他不能像睡觉前脱衣服那么容易地分开搭钩了。他那只手使劲儿扯着衣领,两根手指探入衣领内,试图将衣领撕掉似的。而他的脖子伸长着,头一次次后仰。看上去他仿佛窒息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在那一种令人难耐的静中,他的呼吸粗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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