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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言罢又唱:“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

  除了她在台上唱着,再无任何人口中发声。人们听歌星唱流行歌曲早觉不新鲜了。而且经常到那个酒吧“刷夜”的男女,基本上都能唱得挺中听。但是从头至尾地唱文章,在他们听来简直堪称一绝啊!他们对于台上的肖冬梅都不同程度地有那么点儿着迷了。这小妮跟谁学的那一手呢?她唱得特别的庄重。她的庄重是基于本能的崇敬。然而人们,包括“姐”以及那些二十多岁的摇滚歌手,却以为她分明的是在以一种“黑色幽默”的风格在唱着。而且她说了,《愚公移山》没人谱完过呀!她是即兴地在台上边谱边唱呀!“黑色幽默”那是多么高境界的演唱风格啊!小小的年龄,她怎么竟能将“黑色幽默”这一种高境界的演唱风格把握得炉火纯青呢?……

  人们不但开始对她着迷,也开始欣赏她了。

  她由气氛,由人们的表情感受到了这一点。她的虚荣心获得到空前的满足。是的,在那一个夜晚,在那一个时刻,在那一个酒吧里,这初一女红卫兵的虚荣心高潮到了顶点。而虚荣心是这样一种心理现象,倘不被关注或反过来遭到嘲笑,它带给人的是自卑和痛苦;倘有人鼓掌有人喝彩有人欣赏有人为之着迷,则那虚荣便会膨胀为极端的自信和亢奋。它以一种不真实又似乎挺真实的状态,使人那会儿变得意气充沛神采飞扬。甚至可以使人那会儿变得漂亮起来……

  本就清秀俏丽的她,在膨胀的虚荣心和酒精的混合作用下,字正腔圆地将《愚公移山》从头至尾有板有眼有韵有律地唱完了,其间仅仅换了几口气。

  她在比前两番更持久的掌声和集体的喝彩声中连连鞠躬致谢……

  “姐”急步匆匆地到台上来了。

  “姐”扬起双手替她制止着掌声和喝彩声,坚决地说:“不唱了不唱了,到此为止!为你们唱坏了我小妹的嗓子我们太不值得,你们谁又能负得起责任?”

  “姐”搂着她肩陪她回到座位,以心疼般的语调说:“哎呀我的宝贝儿,哎呀哎呀,你可真行!你也太给姐长脸啦!姐哪儿能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儿呢?你让姐服气死啦!”

  “姐”差两三分就醉到十分的地步了。

  “姐”将一只杯擎送到她唇边又说:“快喝几口果汁润润嗓子!”

  她接过杯一饮而尽……

  不料想那杯中不是果汁,是洋酒。

  她不由得伸出舌头,也顾不上斯文不斯文的,赶紧伸手抓了块冰塞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大嚼起来。然而冰的沁凉只能舒服她的舌喉,并不能镇灭她胸中的酒焰。

  她觉得心里在熊熊地烧着一把火似的,看“姐”的脸一会儿远一会儿近的直晃。

  此时有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弯下腰礼貌之至地说:“小姐贵姓,能否给我个联络方法?”

  “姐”醉眼乜斜地瞪着他拒人千里地问:“想干什么?”他说:“我是演唱公司的业务部经理,我认为你妹妹很有歌唱前途,如果能与我们公司合作,经我们包装后隆重推出,有望成为一颗耀眼的歌星呀!”

  “姐”说:“别啰嗦,拿名片来!”

  那人赶紧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呈递。

  “姐”掠过名片,凑近烛光看了一眼,立刻喜笑颜开地又说:“明明知道我是她姐,有话干吗不先跟我说?从现在起,我就是她的经纪人了!咱们开诚布公谈谈条件吧!”

  那人笑道:“这儿哪是谈正经事儿的地方呢?”

  “姐”说:“那你找个清静的地方,边吃夜宵边谈。你埋单!”

  那人巴不得地说:“最好最好,当然当然……”

  “姐”和那人说话时,红卫兵肖冬梅撑持不住头脑晕眩,双臂往桌上一叠,将脸伏在手臂上了。“姐”和那人说了些什么,她是一句也没听入耳。

  红卫兵肖冬梅在那家酒吧掀起了一场“文革”歌曲大家唱的热潮。先是摇滚乐队队员们以摇滚风格唱了《东方红》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接着男男女女们或单独登台或结伴登台,你献唱语录歌,他献唱诗词歌;语录歌、诗词歌都不会唱的,便唱“革命样板戏”。人们那么唱时,似乎是在受一种全体的怀旧心理的左右。其实那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怀旧心理的表现,只不过是全体地默认了一种亦庄亦谐的娱乐方式。太庄则就不成其为娱乐;太谐也就接近着闹腾。而彻底的闹腾又不是那种场合人人都能接受的。亦庄亦谐仿佛怀旧,正符合着那一些男女们那一时刻所选择的宣泄分寸……

  演唱公司的业务部经理开着门,“姐”架伤员似的架着肖冬梅刚离开不久,酒吧经理前来视察了——他望着台上人们的如醉如痴,耳听着“鬼见愁”之类的“文革”歌曲,纳闷儿地自言自语:“今晚我这儿是怎么了?都抽的哪一种风呢?”

  “姐”醉成那样儿,居然还能认出自己的车。

  演唱公司的业务部经理说:“您就别开车了,请你们姐儿俩坐我的车吧?”

  “姐”竖眉瞪眼地说:“坐你的车?我看你是居心不良!”

  他说:“您多心了。不是您要求我先找个清静的地方初步谈谈条件的吗?你们姐儿俩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等他将他的车开到“姐”的车旁,“姐”已伏在方向盘上昏然大睡了。而肖冬梅较“姐”要睡得舒服多了,她伸腿侧躺在后座,嘴里还一味嘟哝着:“刷夜真好,刷夜真好,姐不回家嘛,还刷嘛还刷嘛……”

  车内充满了“姐”儿俩口中呼出的酒气,那当经理的男人打开“姐”的车门,刚伸头进车门说出一个“请”字,立刻被酒气逼得缩回了他的头。酒这种东西的气味儿是这样的——打开瓶盖是香的,斟在杯里是香的,饮在口中也是香的,但若进入胃肠气味儿再从口中呼出,则就不香了。无论多么高级的酒都是这样,它的气味儿也无论从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口中呼出都是这样的……

  幸而那当经理的男人是位正派男人。他想她们姐儿俩都这样了还谈什么呀?又想这姐儿俩若是没人管,就这么昏然大睡在车里也不是个事儿呀!他有心将她们送回家,又不知她们住哪儿。车门从外边是锁不上的呀,连车门都不锁她们的情形可太不安全了呀!这个对女人挺讲道义感的男人灵机一动,不避嫌疑地翻起“姐”的挎包来,“姐”的一个小电话本儿正巧带在包里。他就翻着电话本儿,用自己的手机一一按上边的号码给别人打起电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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