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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肖冬梅就佯装生气,一翻身,背对着胡雪玫了。

  胡雪玫自然看出她并没真生气,却也懒得再说什么,一只手臂又搂在她腰那儿,片刻,接着睡着了。

  肖冬梅轻轻将她的手臂从自己腰那儿放下去,打算先起床。不料弄醒了胡雪玫。

  她睡意矇眬地说:“起那么早干吗?陪我接着睡。记住,睡回笼觉是美容妙法……”

  并且,她的手臂再次搂在了肖冬梅的腰那儿。同时,胸脯更紧地贴着肖冬梅的背,将她的尖下颏儿也托在肖冬梅的肩窝儿那儿了。

  肖冬梅不仅不敢擅自起床,甚至也不敢改变身姿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那被镶在大相框里的一丝不挂的裸女子。她忽然觉得她对那女子也是十分稔熟的。奇怪呀,怎么竟会有此印象呢?——她……老天爷!她不正是大姐胡雪玫嘛!

  不错,那正是胡雪玫的裸体彩照。

  这是一个多么……多么……多么……红卫兵肖冬梅一遍遍在头脑中搜寻语文课堂上学到的,以及自己全部课外阅读所获得的词汇,竟然找不到一个字句能用来恰当地形容睡在她身边的女人……

  三十三年前,“现代”这个词,在她这名初中女生的语文理解力的范围内,是一个只有和“化”字连在一起才有专指意义的词……

  三十四年前,“前卫”两个字,还根本没在中国的任何印刷品中出现过,因而是普遍的中国人所根本不明所言的两个字……

  最后,红卫兵肖冬梅只有作如是想:这个叫胡雪玫的大姐,八成是个患有精神病的女人吧?

  但她患的又是一种多么高级的精神病啊!以至于表面正常得无可怀疑,以至于自己若怀疑她患有精神病是一种非常罪过的怀疑似的!

  怎么会有表面看起来像她这么正常的精神病患者呢?

  而一个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女人,难道会把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彩印到那么大的一张纸上,镶在那么大的一面框子里,并公然地挂在自己家的墙上吗?

  这要是来个男人发现了,张扬出去,她还有脸出门吗?

  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女人,断不会做如此发疯之事的呀!

  又是谁替她搞的呢?是男人还是女人呢?想来断不会是女人吧?女人何以会支持女人做如此发疯之事呢?那么必是男人啦?是怎样的男人呢?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呢?一个男人不仅支持而且帮助一个女人做如此发疯之事,那男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呀!而且大姐胡雪玫若和他的关系不深,她也不会接受他的帮助的呀!明摆着,没有男人的帮助,她是做不成如此发疯之事的呀!大姐这么善良的女人,怎么会和不是好东西的男人搅在一起了呢?红卫兵肖冬梅一想到她的好大姐在不是好东西的男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的情形,脸上便一阵阵替她的好大姐发烧……唉唉,可怜的女人,她是因为有精神病了才不知羞耻了呀!

  这么一想,红卫兵肖冬梅又非常地怜悯收留了她的胡雪玫了。

  她继而想,我肖冬梅应该以德报德,以恩报恩啊!

  此时她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仿佛自己已不再是一个渴望理解和同情的小女子,反倒是一个有资格有义务理解别人同情别人的人了似的。反倒对于别人是一个该充当起善良的大姐身份的人了似的。那一种善良渐渐濡开,片刻充满在她心灵里。

  她用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大姐胡雪玫搂在她腰那儿的手,也学大姐跟她说话那种亲爱的口吻在心里暗暗对大姐说:“宝贝儿,宝贝儿,现在好了,现在你有我肖冬梅在你身旁了,我肖冬梅会很好地负起照顾你的责任的!再也不会让你做出任何应该感到羞耻的事了……”

  但是那相框中的大姐,真是美极了呢!女人裸体的全部美点,被她那种看去似乎随随便便自自然然的姿态展现得多么令人销魂啊!

  那相框中的一丝不挂的大姐,使红卫兵肖冬梅望着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一个女人的容貌和身体确实是美的,那么也许无论多么美的华服丽裳,都比不上她裸体的时候更美吧?

  这结论一经在她头脑中形成,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因为这结论是与她自幼接受的全部女性的羞耻观念相违背的。

  我——红卫兵肖冬梅的头脑里怎么会产生这种荒唐的思想?!

  在家乡那座小县城里,“文革”以来,上了中学的女生们,不是都不敢穿短过膝盖的裙子吗?不是连衣袖短了点儿,手臂裸得长了点儿,都被视为羞耻之事吗?

  然而红卫兵肖冬梅还是忍不住呆呆地望着那相框中的大姐。并且,越望竟越觉得美。渐渐地,她意识之中产生了一种欣赏的态度。甚至,也还产生了几分羡慕其美的心理了……

  快到十点钟时,胡雪玫才第二次醒过来。

  胡雪玫稍一动,肖冬梅赶紧闭上了双眼。胡雪玫轻轻推了推她,她才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醒”来。

  “宝贝儿,你也又接着睡过去了?”

  “嗯。大姐,你不记得我对你的要求了?”

  “什么要求?”

  胡雪玫臂肘支在枕上,一手托腮,俯视着她若有所思地问。

  “想想。”

  “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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