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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第十四章

  肖冬梅一夜酣眠。

  在酣眠中,她的梦境一个情节接着一个情节。

  她梦到她、姐姐、赵卫东和李建国回到了家乡。小县城里的人们敲锣打鼓,夹道欢迎……

  母亲搂抱住她哭了……

  而父亲抚摸着姐姐的头在欣慰地笑……

  人们将他们四名长征归来的英雄红卫兵簇拥到了一座露天会台上。李建国的父亲李县长开始讲话。他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李建国和她并肩坐在台上。他将一个纸条暗暗塞在她手心里。她低了头,偷偷打开纸条看,见上边写的是——“我爱你!我真是爱死你了!”

  于是她就侧了脸,用小手指轻刮自己的腮,羞他那份儿不害臊……

  然而她却在笑着,用笑表明那张纸条给予了她的甜蜜……

  但是另外一些红卫兵跃到了台上,有她的同班同学,也有她不认识的,完全陌生的面孔。其中一名红卫兵夺去了她手中的纸条,将一直在慷慨激昂地说着说着的李县长推倒在地,口对麦克风大声念李建国写在纸条上那句不害臊的话,念了一遍又一遍,念了一遍又一遍……

  “不!不!”

  她抗议地大声阻止着,结果就把自己从梦中喊醒了。

  她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面大相框。它有三分之二的门那么大,竖挂在墙上。框有二寸多宽,是金黄色的,四角刻出好看的花形来。框中镶着一个全裸的女人的彩照。是的,确乎是一丝不挂全裸着的。她的长发自然地披在左右两肩上。她凝视着肖冬梅,仿佛在问:你是谁?——她一只手轻轻捂在同侧的乳房上,另一只手下垂着,手指微微掐着一枝无叶的红艳艳的玫瑰,它挡在女人最羞于暴露的那处地方……

  肖冬梅立刻将双眼又紧闭上了。

  昨晚她一进这间卧室就上床了。由于当时这间卧室只亮着床头柜上的台灯,由于台灯带穗儿的罩子很大,将灯光彻底向下笼住了,她竟没发现它的存在。现在,天亮了,窗帘没拉严,一道明媚的阳光从外面照耀进来,完全地投射在相框中那女人的身体上。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女人的裸体是越发地显得优美显得栩栩如生了,两片红唇仿佛随时会绽开说话似的。那是白皙如玉的女人的俏脸和女人的裸体。衬得两片红唇和一朵玫瑰红艳欲滴,红得使红卫兵肖冬梅一望之下便怦然心跳。尽管是红卫兵的她早已见惯了红色……

  但是她没见过彩色照片。确切地说,她只见过印在《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两种画报上的彩印。故她以为那工艺古典的大相框里所镶的,只不过是从什么画报上剪下的彩印封面罢了。可世界上又哪儿有如许大的画报呢?可在社会主义红色中国,又怎么能发生将裸体的女人印在什么画报的封面上的事呢?

  三十四年前,在她是中学女生的那个小县城里,唯一一家照相馆的照相师傅,曾为结婚的新人们将放大为二寸四寸的黑白纪念照着色出彩照的效果。那师傅有一种据说是从上海那座最容易滋生资产阶级事物的大城市里托人买回的颜色。一种专为黑白照片着色的颜色。不是像画画的颜色一样装在长方形的盒子里。而是装订成册的。每色一页。十二种颜色十二页。用润湿了的细毛笔尖儿在某页上蘸几下,硬纸页上的颜色就蘸到毛笔尖儿上了。然后,再细心地往黑白照片上涂。那过程如画彩色工笔画,仿佛是将黑白照片当成了着色前的铅笔底稿。着色后的效果在当年看来往往是令人惊喜的。但是若以三十四年后的今人的眼光看来,则就很像用民间古老方法套色印刷的年画了。但是当年的中学女生肖冬梅们,多么希望能在自己做了妻子之前便拥有一张那样的彩照,以作少女青春的永远留念啊!然而老照相师傅不为女中学生们的黑白照着色。因为校方向他打过招呼——如果他也为女学生们的黑白照着色了,那么将以用资产阶级的臭美思想腐蚀女中学生们心灵的政治罪名而论。那时还是在“文革”前。老照相师傅既然特别的具有政治原则性,尚美之心不死的女中学生们,便暗中请求于他二十多岁的徒弟。他是孤儿,是老照相师傅把他从六七岁带大的。师徒二人感情深笃,相依为命。那徒弟眉清目秀的,又由于职业的原因,在女中学生们中间颇有人缘儿。当年若是有机会让她们实话实说,她们中准有许多人承认,自己毕业后是高兴嫁他为妻的。他不像他的师傅那么对“政治”二字谨小慎微。他背着师傅为县中女学生们的黑白照着色。肖冬梅和姐姐肖冬云也请求过他。并且各自也都有过二寸的单人“彩照”。据她所知,有的女生为了能有一张自己中学时代或高中时代的“彩照”作终生留念而又没钱,不惜回报他一两个亲吻代替一角钱明码标价的着色费。或让他握握她们的手。这一点千真万确都是她们过意不去的主动,而非他的无礼要求。后来老照相师傅也是知道了的,但是他似乎宁愿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暧昧态度,从未予以干涉。再后来“文革”开始了。事情首先在学校里被女学生们之间相互揭发了出来。于是二十多岁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揪到学校里批斗,并在全县戴着高帽子挂着大牌子剃了鬼头用墨汁抹了黑脸被游斗。书写在大牌子上的罪名是“传播资产阶级臭美思想的坏分子”……

  几乎所有的女学生们都指斥他为“坏分子”。

  她们当众唾他。甚至,用皮带抽他。

  尤其那些曾主动以亲吻代替一角钱着色费的女学生,纷纷的“反戈一击”,纷纷地将自己们的主动揭发为他“厚颜无耻”的迫使……

  于是几乎全县每一名女中学生的家长,都对自己的女儿们进行过声色俱厉的审问:拿自己的黑白照片去着色过没有?!

  有的家长甚至怀疑自己的女儿们已经失身于那可恶的“坏分子”了……

  拒不交代的女儿们,或被家长们认为拒不交代的女儿们挨父母打的事便理所当然了……

  在一次批斗中,二十多岁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打断了一条腿,抽瞎了一只眼……

  人们都骂他罪有应得,活该。

  肖冬梅姐妹俩却既没揭发过别的女生,也侥幸没被别的女生揭发过。当然也没揭发过他。没被父母审问过。

  那是只有她们姐妹之间彼此知道的一个秘密。

  她们当时要求他千万替她们保密,让他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他当着她们的面郑重发誓了。

  当时肖冬梅被他发得过分严重的大誓深深感动了。她交给他着色费的同时情不自禁地也在他眉清目秀的脸上亲了一下。

  离开照相馆后,姐姐并未因此而嗔怪她,也没有羞她。

  她记得姐姐当时说的话是——“他是个完全值得相信的大人。”

  在她和姐姐的眼里,不,在全县所有女中学生的眼里,二十岁以上的人,不论男女,都是“大人”。

  他被批斗被百般羞辱被抽被打时,也被声声怒喝迫令老实交代——还为哪些没被揭发检举出来的女学生的黑白照片着过色……

  他没出卖她们姐妹俩。

  也没出卖任何一名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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