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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他站在“墙”那边,回答:“这样不是对你……方便些吗?”

  她将毯子拉下来,抛给他:“你盖在身上不是更好吗?”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张了张嘴,并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又躺下了,将毯子盖在身上。

  她,将马灯的光亮拧暗,退回自己的铺位,缓缓地坐下,从枕头底下再次摸出笔记本,可是并没有打开,拿在手中一会儿,又塞在枕头底下了。她深长地叹了口气,双手捧着腮,郁郁的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炉膛内闪烁的火亮,脸上呈现出淡淡的忧情苦绪。

  他朝她看了一眼,欠起身,盯着她的脸,低声问:“你想什么呢?”

  “我……真想洗次澡啊!”她回答,声音同样很低微。这句话是情不自禁地说出来的。话一脱口,她觉得自己的脸倏地火热起来。什么话呀!她追悔莫及。

  他又缓缓地坐起来了。

  她窘迫地避开他的目光,垂下了头。

  他随即站起身,走到炉前,拨弄炉火,将炉火拨得又红又旺。他又走到柴堆前,抱了一抱劈柴,轻放在火炉旁,一块接一块地往炉膛里塞。塞满炉膛之后,他拿起脸盆,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帐篷。一会儿,他从外面端进来一盆雪,倒进她刷干净了的那个大铁桶里。

  “你……这是做什么?”她明知故问。

  “雪很快就会化。”他这样回答,拿着脸盆又走出了帐篷。

  他第二次从外面端进一盆雪倒进铁桶里时,她又问:“为我?……”

  他点点头。

  “我不会……”她本想说:“我不会当着你的面跳进桶里去的。”但出口的话却是:“我不过随便说了那么一句,你别当真。”

  “你不洗,我自己洗。”他大步走了出去。

  他一次又一次出出进进,终于将铁桶里倒满了雪。

  雪在桶内渐渐融化着。

  他们都保持着沉默,仿佛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愿主动开口似的,目光也都尽量不去注意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桶内发出了水热时的响声。终于,热雾弥漫,帐篷里的空气由干燥而潮湿了。

  他走到大铁桶跟前,一只手伸进桶内,试了一下水温,弯腰从铺地草上拎起棉袄,转身向帐篷外走。

  她倏地站起来,抢先几步走到帐篷口,回转身,面对面地拦住他,说:“既然是你自己想洗,那么应该出去的是我。”

  他不回答,默默地盯着她的脸,分明用目光对她说:“你心里是知道的,我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你。别这样对待我真诚的好意吧!”

  在他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她不忍再与他僵持了,从帐篷口闪开了身子。

  于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战胜了她的颇得意的表情,一步跨到帐篷外面去了。

  她呆呆地站立着,心中忽然竟有些生他的气。他在强迫我。他!分明是的!我为什么要对他妥协呢?我这傻瓜!

  然而要痛痛快快地洗一次热水澡的欲念竟那么强烈!她简直无法抗拒桶内冒着蒸气的热水的诱惑。她情不自禁地走到桶前去,一根手指伸进水里泡了一会儿。水,热度正好。她挽起衣袖,整只手都伸进热水里去了。泡了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那只手,似乎溶解在水中了似的。

  她忽然从桶内收回手,走到铺位前,开始急迫地脱衣服。衣服一件一件地从身上脱下来,外衣、绒衣、内衣……胡乱地扔在褥子上。

  当她光着双脚,全身赤裸地站在地上之后,她一时间对自己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惊惧。马灯的昏黄的光亮,将她的身体涂上了一层桔黄色。她那线条优美的裸体的身影,被清晰地投射在帐篷的帆布墙上。看到自己的身影,她仿佛看到了可怕的魔怪,几乎失声惊叫,下意识地从褥子上扯起一件衣服,围罩在身上。同时,她那恐惧的目光,迅速朝帐篷口一瞥。

  只有清冷的月辉从外面撒进帐篷。

  仿佛只在这时她才发觉,周围的世界是多么宁静。一种神秘的宁静。帐篷里是多么暖和!炉火烘烤着她的身体,象夏日的阳光照耀着她。

  围罩着身体的衣服无声地落在地上了。象跳舞似的,她用脚尖走到铁桶前……

  呵!……

  在这个夜晚,在这座山林中,在这顶棉帐篷里,在一只铁桶内,颗粒状的陈雪融化并加热的水,浸泡了她七年没有洗过一次澡的身体。

  她瘫软在水中了。

  水没过她的肩部。头枕在桶边上,下面垫着毛巾——一次真正的“盆浴”!

  她娴静地闭着眼睛,微微张开着嘴唇,双手交替地,动作极轻缓地搓洗着身体。好象生怕将水搅混,生怕将一滴水溅到桶外似的。她从容地,不断地朝肩上,脸上,头上撩泼着水。

  她真实地体验到人的一种似乎是极端快乐的享受。

  她快乐得想唱歌,想欢叫。

  “阿!……”

  但是从她口中只发出了一种类似叹息,类似轻微的呻吟般的声音。

  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两臂抱着双膝,将头也沉没到水中了。她在水中潜了足有半分钟才冒出头来,身体贴着桶壁喘息了一阵,开始漂洗自己的黑发……

  她洗了好久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出水。穿好衣服,在火炉边烤干头发,往褥子上仰面一躺,展放开四肢,她就一动也不想动了。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好象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在空中飘浮着,比一根羽毛还轻……

  她竟那样渐渐地睡着了。

  她睡了将近一个小时,身体感到冷了,才猛然醒来。

  哦!天啊!他……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跑到帐篷外。月光之下,她看见他站在离帐篷挺远的地方,没有戴帽子,双手捂着耳朵,跺踏着两脚。

  她呆住了。

  两人一同走进帐篷后,他首先走到炉前,将落架了的炭火拨旺,塞进炉膛几块劈柴,这才站起身,瞧着她的脸,问:“洗的还好吗?”

  她很难为情地回答:“好极了!”

  他,微笑了。

  那是非常亲近的微笑。

  他第一次对她流露出这样的微笑。

  她感激地望着他,说:“如果今天夜里这件事,让连里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不知会对我……和你,作何想法?”

  他那双也在瞧着她的眼睛里有某种奇特的亮光闪过。

  他用平静的语调说:“如果有第三个人知道,那么一定是你自己告诉这个人的。”停顿片刻,他又说:“生活中有些事情,还是永远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好。”

  他这句话使她的脸红了。

  他走到马灯前,要拨亮灯芯。

  “别……就这样,挺好。”她轻声制止他。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脸上更加火热了。心,也无缘无故地急跳起来。她掩饰地拿起脸盆,走到铁桶边去了。

  “还是我来吧!”他走到她身旁,从她手中轻轻夺下了脸盆,说:“你刚洗完澡,冷风一吹,会感冒的。”

  “不,不,这……太过分了!”她要把脸盆从他手中夺回来。

  他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她的手。

  “难道都不给我一次报答你的机会吗?你曾救过我的命。”她知道他提起的是哪件事,低下了头,呐呐地说:“可是,那一次……并没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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