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今夜有暴风雪 >  上一页    下一页


  一天,马崇汉来到男知青宿舍,发现大火炕炕头一床褥子底下,垫着三块杨木板。他亲自动手将木板抽了出来。木板着炕的一面已经烤黄。

  “是谁垫在褥子底下的?”中午召开了全连大会,马崇汉指着三块搬到会场的木板,严厉追究。

  “团长,是我……”小瓦匠单书文怯怯地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把公家的木板垫在褥子底下?”团长瞅定他的脸,字字拖长地问。军大衣很有派头地披在团长高大魁梧的身上,风度如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二0三”首长。

  “我……我……我怕烤着了褥子……”小瓦匠脑袋耷拉在胸前,不敢正眼看团长。

  “抬起头!”

  小瓦匠的头沉重地抬了起来,眼睛却盯着自己的衣扣。

  “你自己的褥子烤着了,你心痛。公家的木板烤着了,你就不心痛。这叫什么?这就叫——损、公、利、己!”团长的大手掌啪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小瓦匠浑身一颤。

  “岂有此理!限你明天早饭以前,把检查交到工作组来,不得少于五千字!”

  团长声色俱厉。

  …………

  晚上,小瓦匠从炕洞里往外扒碳火,一锨锨端到宿舍外,倒在雪地上。

  “哎,你这是干什么?”有人抗议了:“我褥子底下还冰凉呢!”

  “将就点吧!”从不跟任何人发生口角的小瓦匠,憋了一肚子的气,都通过这四个字发泄出来。

  抗议者二话不说,从炕上蹦下来,往炕洞里塞满了木柴。

  出身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小瓦匠由于背着个甩不掉的包袱,甘作人下人,是知青中的弱者,对别人一向逆来顺受,不敢也没有能力维护自己的尊严。他不敢再从炕洞里往外扒火,默默地卷起自己的褥子,无法睡觉,便将一只小肥皂箱搬到地上,坐着个木墩写检查。

  写了撕,撕了写,写写撕撕,撕撕写写,一本信纸转眼扯去了大半本。五千字!自己把自己往高得不能再高的纲上线上联系,搜肠刮肚,抓耳挠腮,却无法写满一页纸!

  当年的男知青排排长曹铁强从外面查岗回来,见状问:“你怎么还不睡?”

  “你叫我怎么个睡法?”小瓦匠可怜巴巴地反问一句。

  曹铁强摸了一下炕面,不再说什么,转身又走出去了。

  一会儿,他从外面扛进了那三块杨木板。

  “垫上吧!”

  “我……不敢……”

  “叫你垫上你就垫上,明早再扛回原处去,没人知道。”

  “万一……”

  “我顶着!”

  马团长是一位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当男宿舍响起一片鼾声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

  他是为那三块杨木板而来。

  拉亮电灯,见三块杨木板又被垫在了小瓦匠的褥子底下,马团长愤慨极了。他不唯最讲“认真”二字,而且最讲“服从”二字。军队使他养成了坚决服从首长一切命令的习惯,他要将这一点作为优良传统灌输到知识青年们的脑袋里去。他最不能容忍对首长的命令阳奉阴违。在他本人即首长,阳奉阴违者又是他的战士的情况下,更不能容忍。

  他猛地掀掉小瓦匠的被子,拽着小瓦匠的胳膊,将小瓦匠扯到了地上。

  小瓦匠穿着衬衣衬裤,光脚站在地上,揉开朦陇的睡眼,半睁半闭的,也没看清对方是谁,啪地甩手给了对方一记耳光:“开你妈的什么玩笑!”

  马团长被这一耳光打愣,呆呆地站在小瓦匠对面。

  小瓦匠跳上炕,钻进被窝,又蒙头睡去。

  马团长一声未吭,转身就走。

  这一幕,被排长曹铁强躺在被窝里看得分明。马团长一出门,他立刻爬起来,跨过几个人的身子,推醒了小瓦匠。

  “你知道你刚才打了谁一记耳光?”

  “打谁谁挨着!”

  “你打了团长!”

  “别……逗了……”

  “你看,地上是谁的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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