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梁晓声 > 今夜有暴风雪 >  上一页    下一页


  “记住,妈妈是为生下你而死的。”父亲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向她讲述了在她出生那一天妈妈所经受的痛苦。

  “妈妈是歌唱家,你想听妈妈唱的歌儿吗?”

  泪珠从她的小脸蛋上滚落下来,落在花兜兜上,落在父亲手上。

  宝贝,你爸爸参加游击队,

  正在过着那动荡的生活……

  唱片缓缓旋转,播放出妈妈唱的动听的歌声。

  她觉得唱片就是父亲说的“另一个世界”。妈妈就生活在那里。在那里天天都唱歌。

  妈妈的歌声冲淡了死这个严峻的字在她那颗幼小心灵中造成的阴霾。

  父亲收起唱片时说:“孩子,挑选一张妈妈的照片吧,由你自己珍藏。”

  她凭孩子的意识得出判断,那些照片,不,妈妈,对于她也许还不如对于父亲那么重要。她从中挑选了一张最小的二寸照片。从那一天开始,她那儿童的心理和情感世界,比一般孩子更早地趋于成熟,趋于丰富了。

  以后,她经常在小朋友们面前声明:“我也有妈妈。”

  “你妈妈在哪儿上班呀?”

  “你妈妈怎么从来没到幼儿园接过你呀?”

  “你是个撒谎的孩子!撒谎就不是好孩子!”

  “骗人!狼来罗!狼来罗!……”

  被羞辱所包围时,她就从兜里取出妈妈的照片,大声说:“喏,你们看,我妈妈!”

  大声地说出这句话,她获得一种朦胧的安慰,一种空泛的满足。

  渐渐长大,她才愈来愈体会到,母亲对一个人,尤其对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何等重要!人,首先是从母亲身上来洞察生活,认识生活的。也首先是从母爱之中体验到自己的存在价值的。父亲往往教会孩子用理智的眼睛去看世界,母亲则往往教会孩子用情感的眼睛去看世界。从小失去母爱的孩子,生活在其短浅的视野中难以展现全貌。仅仅这一点,就意味着不幸。上体操课,她从平衡木上摔下来,左腿骨折,在家中躺了一个多月。父亲给她洗脸,洗手,洗脚,梳头。甚至给她剪手指甲和脚趾甲。有天,父亲给她朗读《 海涅诗选》 ,她突然说:“爸爸,给我擦擦身子吧!”父亲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没有回答,没有任何表示,合上了诗集。晚上,她的三个女同学来到家里。父亲预先烧好了一大盆热水,备好了毛巾和香皂,找出了她需要换的内衣,而后对三个女同学说:“麻烦你们了。”便转身走出她的房间。门,被一个女同学轻轻从里面插上了。她们开始七手八脚地给她脱衣服,脱得一丝不挂……

  同学走后,她无声地哭了。她虽然感谢她们,虽然觉得身体清洁爽适了,但内心却受到一种不能明言的挫伤,萌生了一种复杂的委屈……

  父亲走进房间,她用被子蒙上了头。

  父亲默默地在她床边站立许久才离去。她听到了父亲离去之前轻微的叹息,不知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她……

  那一年,她十三岁。

  从此,夜晚九点这一时候,对她来说就变成神圣的时刻了。每到这一时刻,她就凝视着大挂钟。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少女的心灵便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与另一个世界中的不曾见过面的母亲的心灵贴近了,溶合了,合而为一……

  少女的心灵具有特殊功能,愈是感到缺少什么,愈容易靠想象来弥补。想象总是比生活本身更完美更迷人。对母爱的殷殷向往和饥渴,使她对仅有的父爱更加感到不满足。

  而不久之后,父亲也被从这个世界上夺走了,那是在十年动乱的第一年……

  她成了一个情感方面的赤贫者。对于情感需求极其细腻,内心世界稚嫩而丰富的少女,这种赤贫状态是足以风化灵魂的。幸而,她熬过来了。

  灵魂熬过来了。

  灵魂孕育着对生活的一点点的希望,便不会象肝脏一样硬化……

  此刻,裴晓芸又看一眼手表——九点。

  这大概是她第一百次独自膜拜这一神圣时刻了。她摘下手套,一只手伸进内衣兜,摸出一个小小的塑料夹,里面夹着母亲那张二寸照片。端详着母亲的照片,二十七岁的上海姑娘情不自禁跪下了,月光将她肩枪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雪地上。

  她心中有许多许多话要对母亲说,在这个夜晚,在这一时刻。

  她想说:“亲爱的妈妈,今夜我是这么高兴!我被批准为战备分队的战士了!今夜我第一次站岗……

  她想说:“亲爱的妈妈,我肩上这支枪,得来可真不易啊!别人一早就发给了枪。而我,在不久前才获得这样的信任……”

  她想问:“妈妈,我,是同别人一样离开北大荒,还是留下呢?离开,这里有我感情上难割舍的东西。留下,我会感到孤独,感到被遗弃……”

  她想问:“妈妈,即使我回到上海,谁又是我的亲人呢?上海有我可以得到关怀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她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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