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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2)


  “老梁家的孩子,一个个都像小浪崽子似的!窝窝头,苞谷面粥,咸莱疙瘩,瞧一顿顿吃的多欢,吃的多馋人哟!”这是邻居对我们家的唯一羡慕之处。父亲引以自豪。

  我十岁那年,父亲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支援大西北去了。父亲离家不久,爷爷死了。爷爷死后不久,妹妹出生了,妹妹出生不久,母亲病了。医生说,因为母亲生病,妹妹不能吃母亲的奶。哥哥已上中学,每天给母亲熬药,指挥我们将家庭乐章继续下去。我每天给妹妹打牛奶,在母亲的言传下,用奶瓶喂妹妹。我极希望自己有一个姐姐。母亲曾为我生育过一个姐姐。然而我未见过姐姐长的什么样,她不满三岁就病死了。姐姐死的很冤,因为父亲不相信西医,不允许母亲抱她去西医院看病。母亲偷偷抱着姐姐去西医院看了一次病,医生说晚了。母亲由于姐姐的死大病了一场。父亲却从不觉得应对姐姐的死负什么责任。父亲认为,姐姐纯粹是因为吃了两片西药被药死的。

  “西药,是治外国人的病的!外国人,和我们中国人的血脉是不一样的!难道中国人的病是可以靠西药来治的吗?!西药能治中国人的病,我们中国人还发明中医干什么?!”

  父亲这样对母亲吼。

  母亲辩驳:“中医先生也叫抱孩子去看看西医。”

  “说这话的,就不是好中医!”父亲更恼火了。

  母亲,只有默默垂泪而已。

  邻居那个会算命的老太太,说按照麻衣神相,男属阳,女属阴。说我们家的血脉阳盛阴衰,不可能有女孩。说父亲的秉性大刚,女孩不敢托生到我们家,说我夭折的姐姐,是被我们家的阳刚之气“--”逃了,又托生到别人家中去了。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父亲将一包中草药偷偷塞进炉膛里,满屋弥漫一种苦涩的中草药味。父亲在炉前呆呆站立了许久,从炉盖子缝隙闪闪出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父亲脸上。
  
  父亲的神情那般肃穆,肃穆中呈现出一种哀伤我幼小的心灵,当时很信服麻衣神相之说。要不妹妹为什么是在父亲离家,爷爷死后才出生呢?我尽心尽意照料妹妹,希望妹妹是个胆大的女孩,希望父亲三内别探家。唯恐妹妹也像姐姐似的,“托生”到别人家中去。妹妹的“光临”,毕竟使我想有一个姐姐的愿望,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一种弥补性的满足。父亲果然三年设探家,不是怕“--”逃了妹妹,是打算积攒一笔钱。
  
  父亲虽然身在异地,但企图用他那条“万事不求人”的生活原则遥控家庭。“要节俭,要精打细算,千万不能东借西借……”父亲求人写的每一封家信中,都忘不了对母亲谆谆告诫一番。父亲每月寄回的钱,根本不足以维持家中的起用开销。母亲彻底背叛了父亲的原则。我们在“房顶开门,屋地打井”的“自力更生”的历史阶段,很令人悲哀地结束了。我们连心理上的所司“穷志气”都失掉了……父亲第一次探家,是在春节前夕。父亲攒了三百多元钱,还了母亲借的债,剩下一百多元。

  “你是怎么过的日子?啊?!我每封信都叮嘱你,可你还是借了这么多债,你带着孩子们这么个过法,我养活得过吗?”父亲对母亲吼。他坐在炕沿上,当着我们的面,粗糙的大手掌将炕沿拍得啪啪响。母亲默默听着,一声不吭。

  “爸爸,您要责骂,就大骂我们吧!不过我们没乱花过一分钱。”哥哥不平地挂母亲辩护。我将书包捧到父亲面前,兜底儿朝炕上一倒,倒出了正反而面都写满字的作业本,几截手指般长的铅笔头。我瞪着父亲,无言地向父亲申明:我们真的没乱花过一分钱。

  “你们这是干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母亲严厉地训斥我们。父亲侧过脸,低下头,不再吼什么。许久,父亲长叹了一声。那是从心底发出的沉重负荷下泄了气似的长叹。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叹气。我心中攸然时父亲产生一种怜悯。第二天,父亲带领我们到商店去,给我们兄弟四个每人买了一件新衣服,也给母亲买了一件平绒上衣……父亲第一次探家,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斯期间。

  “错了,我是大错特错了!……”一一细瞧着我们几个孩子因吃野菜而浮肿不堪的青黄色的脸,父亲一迭声说他错了。

  “你说你什么干错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父亲用很低沉的声音回答:“也许我十二岁那一年就不该闯关东……猜想,如今老家的日子兴许会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就是吃野莱,老家能吃的野菜也多啊……”

  父亲要回老家看看。果真老家的日子比城市的日子好过些,他就将带领母亲和我们五个孩子回老家,不再当建筑工人,重当农民。父亲这一念头令我们感到兴奋,给我们带来希望。我们并不迷恋城市。野菜也好,树叶也好,哪里有无毒的东西能塞满我们的胃,哪里就是我们的福地。父亲的话引发了我们对从未回去过的老家的向往。母亲对父亲的话很不以然,但父亲一念既生,便会专执此念。那是任何人也难以使他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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