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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4)


  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不是因为她代替我辩护,而是因为她说的那句话:“我也是一个知识青年……”

  这一句话,完全消除了在此之前我对她的种种误解和偏见。凭这一句话,就足以令我心甘情愿地去为她赴汤蹈火。

  这句话,使我看到了一个姑娘高尚的本性!一颗富有同情的心!然而,又是她,亲口告诉了我一件如雷轰顶的事,在两天后……

  “我们一块儿走好吗?”

  收工之前,她接着我锄完了最后一条漫长的田垄。当我们锄碰锄的时候,她对我说了上面那句话。这是三年来她第二次主动跟我说话。第一次,就是不久前在那条小河边。她脸上阴沉的严峻的表情,令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所有的人都扛着锄头列队时,她又当众大声对我说了一句:“你留一步,我们一块儿走!”男女青年,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也看着我。

  当他们走远,她盯着我说:“我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妹妹调到我们连队来了。”

  “啊!她……她怎么了?快告诉我!”

  “在你回家期间,她……”

  “说!”

  “她做了一次人工流产……”

  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栽倒!

  她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我。

  我粗暴地推开她沃吼:“你胡说!”

  她踉跄着倒退一步,恐惧地瞧着我,从颤抖的嘴唇间挤出两个可怕的字:“真的。”

  我觉得自己朝脚下的土地陷了进去!我想可怕地喊叫出什么,却似乎又有团东西堵住了喉咙!我张大了嘴,只发出一种嘶哑的类似呻吟的声音。我瞪大了眼睛怪异地看着她,她却在我眼前模糊起来。

  我突然发了疯似的朝连队飞跑……

  那天夜里,当大宿舍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时,我将头蒙在被子里,咬着被角无声地哭了一夜。我想起了母亲弥留之际的叮嘱,而我还没有将母亲的死告知妹妹,她却做出了这种身败名裂的事,还有脸调到我所在的连队来,企图得到我的庇护,不!我要严惩她,以一个哥哥的权力!替死去的母亲!

  第二天,我被副指导员叫到连部,在那里见到了妹妹。我当时一定是恶魔附体了!我像凶猛的豹子一样朝妹妹扑过去,双手抓住她的头发,使劲把她的头接连地朝土墙上撞、撞、撞……

  “住手!”我听到副指导员变了调的嗓音喝止,冲上前来掰我的手。

  我对她大吼:“滚开!”

  我折磨的是妹妹,但又像是我自己,我在这种歇斯底里的发作中感到了一种痛快。

  “啪!”我脸上挨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我终于松开了手。

  第二记耳光比第一记耳光更狠。

  这两记耳光顿时把我打清醒了,我不禁倒退数步,下意识地摸着火辣辣的脸颊。

  妹妹,从始至终,一声没有吭,没有呻吟,没有叫喊,没有哀求。被我抓得凌乱的头发,遮掩了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那张泪水涟涟的脸,那忍辱吞声的深陷在眼窝中的大眼睛。

  副指导员的脸色像妹妹的脸色一样苍白,她紧紧地把妹妹搂在怀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欲以命相搏地瞪着我。

  “畜生!”

  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的一句骂人话。

  从那一天起,我爱上了她……

  她现在就坐在我对面。搭着帐篷的爬犁,被疲倦的铁牛拖着,在茫茫雪原上挺进……篷帘卷着,灌进来被西北风扬起的雪粉,我们冻得缩手缩脚,但谁也不想把帐篷帘放下来。从帐篷口望去,始终是白色……白色的大地,白色的山峦,白色的河,白色的林。”大烟泡刮起来了",如万千头发了疯的野牛齐头奔突,示威地追逐在大爬犁后面。

  副指导员默默环视着每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谁来讲个故事?要不就大家一块儿唱支歌!”

  没有谁对她的提议做出任何反应。大家疲劳了。

  副指导员把目光停在我脸上。

  我清了一下嗓子,唱起了《兵团战士之歌》:

  兵团战士,胸有朝阳,
  一手拿枪,一手拿镐……

  没有一个人随声附和,我只得唱了开头两句,便知趣地打住了。

  这时,“摩尔人”王志刚吹起了口哨。他唱歌不行,口哨却吹得相当好。令我暗吃一惊的是,他吹的竟是著名的俄罗斯民歌《三套马车》,这个“摩尔人”!简直不把副指导员的存在当成一回事。可他那口哨声真令人着迷,像黑管,又像小号,节奏、曲调吹得准确无误,流露出淡淡的感伤和深沉的忧郁。

  不知是谁,竟低声和着口哨唱了起来,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终于,非常自然地形成了小合唱。

  我的妹妹抬起头,瞪大了黑眼睛,愕然的目光不安地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又很快地垂下了头。她暗暗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使我的心灵恻然一动。

  我,面对面地注视着副指导员,猜想她立刻就会严肃地加以制止了!

  她,却无动于衷。头,仍靠在“摩尔人”肩上。

  她竟闭上了眼睛,装出睡意朦陇的样子。我发现,她放在腿侧的手,分明在偷偷点着拍子!

  我的自尊心被刺伤了,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

  夜幕悄悄降临了,暴虐的“大烟泡”不知是自甘屈服,还是被全速挺进的拖拉机远远甩到了后面,荒原那么沉静!

  黑暗完全替我们垂下了篷帘……

  我们的拖拉机像远迁的鄂伦春部落,在茫茫的雪原上奔驶了整整两天两夜。当我们打开地图,一致确信拖拉机履带已经碾在积雪覆盖的“鬼沼”的冰面上时,正是荒原庄严而肃穆的黎明时分。

  呵!“鬼沼”!它并非像传说中那么恐怖,也许因为它处在冬眠状态,雪被罩住了它那狰狞的真实面目吧。我们看到了什么?仿佛看到了世界最大的湖泊被冰结在眼前,“满盖荒原"它平坦得令我们这批垦荒者难以置信,直铺到遥远的地平线。

  “魔王!你在哪里?你出来!”我们的一个伙伴大声呼喊。

  “魔王”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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